故乡异乡(第2/2页)

“没有呀,”我觉得莫名其妙,那分明是哥哥的声音。

“一定拿错了,”父亲斩钉截铁地,而且显然觉得懊恼,“不然我怎么会听不懂?像俄国话嘛:”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只是看着他。

他没有泪下,他没有大哭,他不曾崩溃,他他他——少小离家老大不回,四十年浪迹他乡,他已经听不懂自己儿子的乡音。

我看着父亲霜白的两鬓,觉得眼睛一阵热——唉呀,流泪的竟然是我。

老 乡

白洋淀上为我们撑船的是个河北老乡,赤足立在船尾和两个孩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两个洋娃娃模样的孩子出口却是中国话,老乡觉得“真逗”。

“你也会外国话吗,安安?”老乡说,边把船撑进荷丛深处。

“讲两句来听听,安安。”

船上的人纷纷起身去采莲蓬,我一路看荷花看得痴迷,此刻,坐在船舷,却想对这河北老乡多瞧两眼。

这又是尘封记忆里的“父执辈”哪!那样熟悉的脸型,连皱纹的密度和纹路都似曾相识;那样亲切的口音,好像隔墙听熟了的“小毛回家”的呼喊。

这不是邵伯伯吗?

邵伯伯来打麻将,总拎着瓶酒。进门见到四个五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从裤袋里总掏得出一巴掌黏兮兮、皱巴巴的廉价糖果。他边喝酒边打牌,酒喝多了就趴在牌桌上哭,放声地哭。

邵伯伯的太大留在河北老家,没出得来。母亲赶鸡似地驱逐一堆看热闹的孩子;邵伯伯还有个女儿,走的时候才刚生呢!

有一天,邵伯伯把牌一推,头栽在桌上,人家以为他又犯了,没想到他死了。

走过千山万水,可还没见过白洋淀这样如唐诗境界的景致。低伏的是涟滟的水光,贴着水光的是墨色的莲叶,参差出水的是鲜绿的荷叶,荷叶往往簇拥着摇曳生风的荷花,衬着荷花的娇嫩是后面野气横生的芦苇丛,芦苇丛后就只有那空旷渺茫的天色。

突然飘起细雨,水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纹路细致的涟漪。

“安安,你台湾去过吗?”船划出了荷丛。

“去过呀!我在那里生的。”

我倒想知道。邵伯伯是否也来过白洋淀。

命 运

活着的河北老乡和死了的邵伯伯,上了火车的母亲和没上火车的哥哥,砸了碗的父亲和他来不及一见的“对不起”的母亲,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龙应台与龙应湘,长在德国却生在台湾的尚未长大的安安……你说异乡和故乡在哪里开始交叉开始分歧?谁又有选择的权利?

所谓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