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一刻

夜幕垂下,柏林又沸腾起来。象征分裂也象征统一的布兰登堡广场,被灯光照得像白昼一样。东边和西边的人潮混在一起流动。爆火向夜空中冲射,香槟酒夹在腋下,金红黑三色德国国旗飘在人潮的头上。

百姓在大街上以摩肩擦踵的喜悦来庆祝,名流政要则聚集在传统的柏林剧院里听莱比锡和柏林的交响乐团、合唱团演奏音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和大合唱好像埋伏了多少年,就等待这历史的一刻,为德国的民族表达心声。乐团指挥马素尔曾经勇敢地领导群众和强权对抗;一年前,当他和百万的来比锡市民在街头示威抗议的时候,大概做梦也不敢想象,今晚,在世界眼光的焦点,他为日尔曼民族的统一演奏贝多芬的音乐。

历史的一刻。

教堂钟声响起,一面巨大的国旗在国歌声中缓缓上升,在一九九○年十月二日的子夜,十月三日的零时。

没有冗长的演讲,没有繁复的仪式,整个德国统一的典礼,就只是一面国旗的上升,在教堂的钟声和贝多芬及海顿的音乐声中。前后不过五分钟。极为隆重。极其简单。

在这历史的一刻之前,已经有许多令人喟叹深思的时刻。

十月二日,英、美、法、苏四国,在柏林的占领区上,各自降下自己的国旗。

战后四十五年之后的今日,列强把国家主权还给了德国;从今天开始,柏林市民不再是二等公民。

十月二日,东柏林的警察局大楼墙上的标徽被卸了下来,换上联邦的新牌。警察,褪下原有的制服、警帽,穿上西德警察的绿色制服。

十月二日,几个月来历经惊涛骇浪的东德国会,开了最后一次会议。今年三月他们被选出来,就是为了此刻被解散掉。

十月二日,东德“人民军”举行了“收旗”礼,对效忠了四十年的东德国旗告别。

在今天,我们目睹一个国家和平而自愿地把自己从地图上擦掉,不留一点痕迹;我们目睹一个大国把一个小国完整地“吃”掉,而两国的人民以香槟和爆竹来庆祝他们的结合。

原因很简单;他们的“统一”,建筑在“自由”的基础上。

面对历史的转换点,人的心情总是复杂的。一手运作统一的“西德”总理科尔——第一任新德国总理——在子夜前对全国发表谈话,他说:“这是我个人一生中最喜悦的一天”,在喜悦的同时,他充满感谢——盟国的支持、波兰和匈牙利的改革前导、戈尔巴乔夫的开创新局。科尔更提醒人们不要遗忘那些为了自由死在墙下的同胞。喜悦、感谢、哀悼,科尔以这样错杂的心情迎接十月三日的到来。

德国的官员、百姓,也各有各的感触。

东柏林市长史维纳

围墙拆除之后,西柏林市民抱怨交通拥挤、空气污染、人口爆炸等等。我们要了解,以前柏林是个孤岛,它的安静是人为的;现在东西复合,柏林回复到它原来的面目——一个大都会,大都会就有大都会的缺点:脏、乱、拥挤。这些缺点,我们只能力求改善,但是和统一比较起来,这些缺点都变成次要的了。

至于说统一步调太快、太仓猝——今年三月东德大选时,我们都以为统一大概需要两年的时间完成,可是,统一就像一个已经发动的机器,自己开始加速,人在后面追赶,要挡也挡不住,慢也慢不下来。

在这样的快速中,难免多所忽失,顾此失彼,更何况无前例可寻,一切凭实验,边订边修,边错边学。这个过程对许多人是很“残酷”的,有些人会被牺牲,被打击,但是长痛又不如短痛,这个过程越快过去越好。

在“东德”经济上了新轨道之前,情况会更坏,但长程来看,一步一步走,终会变好的。

是统一还是兼并,我觉得说兼并是错误的。东西两个制度并行了四十年,很清楚地可以比较。结合的时候,理所当然是较好的制度取代较差的制度,更何况,这是一千六百万人意愿所趋,怎么能称“兼并”?

西柏林议会发言人科贺夫

兼并?我们并没有“征服”他们,是他们自愿的。

我们现在最担心的是柏林的前途。统一签定条约认定柏林是“首都”,但是联邦政府和国会又不搬过来,这只是政客搞的花样。你知道柏林负担有多大吗?

战前,柏林是政治和经济、金融的中心,战后,首都西迁,银行和工业这两大支柱立即撤走,使柏林一下子失去了经济骨架。我们是文化大城不错,四十年来联邦政府一直给我们大量补贴,可是文化事业是消费事业,不是生产事业,我们坐吃山空。

现在东德没有了,战后柏林的命运在东柏林重演——东柏林不再是个首都,它整个中央机构要解体,工业也垮了。东柏林一下子失去了经济骨架。

我们所迫切需要的新的工业投资又并没有进来,因为东柏林的产权还不清楚,投资者不敢投入。

一方面没有新的收入,一方面经济负担加倍,修桥、补路、连接地铁、加设交通标志、重建东柏林倒塌荒废的建筑……今年,会有五十万人失业,是柏林就业人口的四分之一,你想想看,街上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失业的人,领失业金、福利金,这钱从哪里来?

失业还会造成社会问题。东柏林有廿万人为共党中央政府工作,现在中央政府没了,这些人何去何从?十二月大选之后的新柏林市政府也只能容纳一小部分的人罢了。这其实是联邦的问题,但头痛的是柏林,柏林解决不了这么多问题。

东柏林女作家艾瑞卡?罗撒

统一快得令我头昏。我觉得“东德”人们的自我认同被这快速的统一过程给压碎了。我们什么都没留下,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一笔勾消,不管好的坏的,完全消灭。

有些“东德”的法制,譬如我们的家庭法,我觉得就比“西德”的优越;我们的成年妇女有一半以上是职业妇女,“西德”还不到三分之一,我们有很好的托儿所、幼稚园来支援职业妇女,比“西德”的好得多……可是,我们什么都没留下。我觉得非常遗憾。

人民军上校赖斯特

到今天你都不能要我承认:三十年来我所效忠的对象都是坏蛋。我需要一点时间调适自己的心理。

我们是历史的败方,但我不认为我错了。我生在这个国家,我效忠这个国家,你问我:上级若下令对示威群众开枪,我只能说:人民军绝不会把枪口对着自己的人民。

在和平革命之前,我们军人在私下谈话之中,也经常讨论国是,大部分的军人也认为制度不改不行了,当然,当时还觉得一切改革都还是理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