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郊建筑杂录(续)——天宁寺塔建筑年代之鉴别问题(第2/3页)

此书行世在明末,由隋至明这千年之间,除唐以外,辽金元对此塔既无记载,隋文帝之塔,本可几经建造而不为此明末作者所识。且六朝及早唐之塔,据我们所知道的,如《洛阳伽蓝记》所述之“胡太后塔”,及日本现存之京都法隆寺塔,均是木构。且我们所见的邓州大兴国寺,仁寿二年的舍利宝塔下铭,铭石圆形,亦像是埋在木塔之“塔心柱”下那块圆础下层石,这使我们疑心仁寿分布诸州之舍利塔均为隋时最普遍之木塔,这明末作者并不及见那木构原物,所谓十三寻缀铎的塔倒是今日的砖塔。至于开皇石幢,据《析津日记》(亦明人书)所载,则早已失所在。

(五)《析津日记》:“寺在元魏为光林,在隋为宏业:在唐为天王,在金为大万安,宣德修之日天宁,正统中修之日万寿戒坛,名凡数易。访其碑记,开皇石幢已失所在即金元旧碣亦无片石矣。盖此寺本名宏业,而王元美谓幽州无宏业,刘同人谓天宁之先不为宏业,皆考之不审也。”

《析津日记》与《帝京景物略》同为明人书,但其所载“天宁之先不为宏业?”及“考之不审也”这种疑问态度与《帝京景物略》之武断恰恰相反,且作者“访其碑记”要寻“金元旧碣”对于考据之慎重亦与《景物略》不同,这个记载实在值得注意。

(六)《隩志》:不知明代何时书,似乎较以上两书稍早。文中:“天王寺之更名天宁也,宣德十年事也;今塔下有碑勒更名敕,碑阴则正统十年刊行藏经敕也。碑后有尊胜陀罗尼石幢,辽重熙十七年五月立。”

此段记载,性质确实之外,还有个可注意之点,即辽重熙年号及刻有此年号之实物,在此轻轻提到,至少可以证明两桩事:(一)辽代对于此塔亦有过建设或增益;(二)此段历史完全不见记载,乃至于完全失传。

(七)《长安客话》:“寺当元末兵火荡尽;文皇在潜邸,命所司重修。姚广孝曾居焉。宣德间敕更今名。”这段所记“寺当元末兵火荡尽,”因下文重修及“姚广孝曾居焉”等语气,似乎所述仅限于寺院,不及于塔。如果塔亦荡尽,文皇(成祖)重修时岂不还要重建塔?如果真的文皇曾重建个大塔则作者对于此事当不止用“命所司重修”一句。且《长安客话》距元末,至少已两百年,兵火之后到底什么光景,那作者并不甚了了,他的注意处在夸扬文皇在潜邸重修的事耳。

(八)《冷然志》:书的时代既晚,长篇的描写对于塔的神话式来源又已取坚信态度,更不足凭信。不过这里认塔前有开皇幢,或为辽重熙幢之误。

关于天宁寺的文献,完全限于此种疑问式的短段记载。至于康熙乾隆长篇的碑文,虽然说得天花乱坠,对于天宁寺过去的历史,似乎非常明白,毫无疑问之处,但其所根据,也只是限于我们今日所知道的一把疑云般的不完全的文献材料,其确实性根本不能成立。且综以上文献看来,唐以后关于塔只有明末清初的记载,中间要紧的各朝代经过,除辽重熙立过石幢,金大定易名大万安禅寺外,并无一点记述,今塔的真实历史在文献上可以说并无把握。

文献资料既如上述的不完全,不可靠,我们唯有在形式上鉴定其年代。这种鉴别法,完全赖观察及比较工作所得的经验,如同鉴定字画金石陶瓷的年代及真伪一样,虽有许多为绝对的,且可以用文字笔墨形容之点,也有一些是较难,乃至不能言传的,只好等观者由经验去意会。

其可以言传之点,我们可以分作两大类去观察:(一)整个建筑物之形式(也可以说是图案之概念);(二)建筑各部之手法或作风。

关于图案概念一点,我们可以分作平面及立面讨论。唐以前的塔,我们所知道的,平面差不多全作正方形。实物如西安大雁塔,小雁塔,玄奘塔,香积寺塔,嵩山永泰寺塔,及房山云居寺四个小石塔……河南山东无数唐代或以前高僧墓塔,如山东神通寺四门塔,灵岩寺法定塔,嵩山少林寺法玩塔……等等等等。刻绘如云冈,龙门石刻,敦煌壁画等等,平面都是作正方形的。

我们所知的唯一的例外,在唐以前的,唯有嵩山嵩岳寺塔,平面作十二角形,这十二角形平面,不唯在唐以前是例外,就是在唐以后,也没有第二个,所以它是个例外之最特殊者,是中国建筑史中之独例。

除此以外,则直到中唐或晚唐,方有非正方形平面的八角形塔出现,这个罕贵的遗物即嵩山会善寺净藏禅师塔。按禅师于天宝五年圆寂,这塔的兴建,绝不会在这年以前,这塔短稳古拙,亦是孤例,而比这塔还古的八角形平面塔,除去天宁寺——假设它是隋建的话——别处还未得见过。

在我们今日,觉得塔的平面或作方形,或作多角形,没甚奇特。但是一个时代的作者,大多数跳不出他本时代盛行的作风或规律以外的——建筑物尤甚——所以生在塔平面作方形的时代,能做出一个平面不作方形的塔来,是极罕有的事。

至于立面方面我们请先看塔全个的轮廓之所以形成。天宁寺的塔,是在一个基坛之上立须弥座,须弥座上立极高的第一层,第一层以上有多层密而扁的檐的。这种第一层高,以上多层扁矮的塔,最古的例当然是那十二角形嵩山嵩岳寺塔,但除它而外,是须到唐开元以后才见有那类似的做法,如房山云居寺四小石塔。在初唐期间,砖塔的做法,多如大雁塔一类各层均等递减的。但是我们须注意,唐以前的这类上段多层密檐塔,不唯是平面全作方形而且第一层之下无须弥座等等雕饰,且上层各檐是用砖层层垒出,不施斗栱,其所呈的外表,完全是两样的。所以由平面及轮廓看来,竟可证明天宁寺塔为隋代所建之绝不可能,因为唐以前的建筑师就根本没有这种塔的观念。

至于建筑各部的手法作风,则更可以辅助着图案概念方面不足的证据,而且往往更可靠,更易于鉴别。我们不妨详细将这塔的每个部分提出审查。

建筑各部构材,在中国建筑中占位置最重要的,莫过于斗栱。斗栱演变的沿革,差不多就可以说是中国建筑结构法演变史。在看多了的人,差不多只须一看斗栱,对一座建筑物的年代,便有七八分把握。建筑物之用斗栱,据我们所知道的,是由简而繁。砖塔石塔最古的例如北周神通寺四门塔及东魏嵩岳寺十二角十五层塔,都没有斗栱。次古的如西安大雁塔及香积寺砖塔,皆属初唐物,只用斗而无栱。与之略同时或略后者如西安兴教寺玄奘塔,则用简单的一斗三升交蚂蚱头在柱头上。直至会善寺净藏塔,我们始得见简单人字拱的补间铺作。神通寺龙虎塔建于唐末,只用双杪偷心华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