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费正清、费慰梅(第3/4页)

这八个孩子士气很高、心地单纯,对我们的国家和这场战争抱着直接和简单的信心,他们的身体都健康得叫人羡慕。他们所受的训练就是让他们在需要时能够不假思索使用自己的技能并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个个都沉默寡言。

不知怎么,他们都以一种天真的孩子气依恋着我们。我们之间产生了很深的亲情。他们来看我们或给我们写信,好像是他们的家里人。其中很多人去了前线,有的则在昆明保卫着我们的生命。有一位我告诉过你的,小提琴拉得很好,人特别可爱。最近决定要结婚了。不要问我如果他结了婚又出了事,他的女朋友会怎样。我们就是无法回答这类问题。(以下原文有缺)

十二

亲爱的慰梅和费正清:

读着你们八月份最后一封信使我热泪盈眶地再次认识到你们对我们所有这些人的不变的深情,这深情带有你们的人格特点,而我们,经过这么长久的沉默,又如此天各一方,真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情意。种种痛苦、欢乐和回忆泉涌而来,哽在我的眼底、鼻间和喉头。那是一种欣慰的震撼,却把我撕裂,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我甚至不能像爱丽丝那样在自己的泪水里游泳。如果那里面有一股感伤的潮流,泪水就会把我淹死。

我赶巧生病了,或者说由于多日在厨房里奋斗使我头疼如裂,只得卧床休息。老金把你们的信从城里带来给我,他不经意地把信在我面前晃了晃。天已经快黑了,我刚读了第一段,泪水就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实在忍不住。我的反应是:慰梅仍然是那个“慰梅”。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我无法表达,只能傻子似的在我的枕头上哭成一团。老金这时走进已经暗下来的屋子,使事情更加叫人心烦意乱。他先是说些不相干的事,然后便说到那最让人绝望的问题即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教育部已命令我们迁出云南,然后就谈到了我们尴尬的财政状况。我根本没有明白他在说些什么,直到说起他不知怎么有了一百美元,而这笔钱我们梁家可以用等等。思成立即问他是不是因为写了一篇英文文章得到了这笔钱,他不承认。到此我已猜出了真相。他从来不善说谎或搞什么阴谋。我们很清楚你们两人能够为我们做什么。所以我立刻明白了这阴谋之所在。于是我禁不住像爱丽丝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既然如此,那你也就得听我讲讲我那辛酸的故事。

在我继续往下讲之前,你们得先明白两点。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你和费正清首先绝对是少有的最亲近和最亲爱的那种人,第二,你们的礼物来得正是我们最最需要它的时候,这使我们更加心情激动并特别特别感激。你们怎么会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在大洋此岸的芸芸众生之中,作为受惠者我们觉得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泪水不足以表达我此时的感受。我只因为无力表达所有积在心中使我窒息的感受而感到麻木和极度疲倦。如果有什么能向你们表达,那就是——无言。

读了你们最后的来信使我想,我最近给你们的信是不是无意中太无条理、太轻率了。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我想不论告诉你们什么事都保持一种合理的欢乐语气,而我又并不是对什么事都那么乐观的,尽管有些事并不乏某些喜剧色彩,其结果可能就使得我的信有一种不协调的轻浮和无条理。现实往往太使人痛苦。不像我们亲爱的老金,以他具有特色、富于表现力的英语能力和丰富的幽默感,以及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变不惊的本领,总是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为朋友们保留着一片温暖的笑。我很怕如果放任自己这样写下去,这封信将会灾难性地变得又长又枯燥,塞满生硬的细节而无法解脱。

很难言简意赅地在一封信里向你们描述我们生活的情景。形势变化极快,情绪随之起伏。感情上我们并不特别关注什么,只不过是随波逐流,同时为我们所珍惜,认为生活中所不可或缺的某些最好的东西感到朦胧的悲伤。这种感觉在这里是无价的和不可缺少的。在我们谈话时总是不经意地提到慰梅和费正清,并把他们放在显著的地位。你们这封信来到时正是中秋节前一天,天气开始转冷,天空布满越来越多的秋天的泛光,景色迷人。空气中飘满野花香久已忘却的无数最美好的感觉之一。每天早晨和黄昏,阳光从奇异的角度偷偷射进在这个充满混乱和灾难的无望的世界里,人们仍然意识到安静和美的那种痛苦的感觉之中。战争,特别是我们自己的这场战争,正在前所未有地阴森森地逼近我们,逼近我们的皮肉、心灵和神经。而现在却是节日,看来更像是对逻辑的一个讽刺(别让老金看到这句话)。

老金无意中听到了这一句,正在他屋里格格地笑,说把这几个词放在一起毫无意义。不是我要争辩,逻辑这个词就应当常像别的词一样被用得轻松些,而不要像他那样,像个守财奴似的把它包起来。老金正在过他的暑假,所以上个月跟我们一起住在乡下。更准确地说,他是和其他西南联大的教授一样,在这个间隙中“无宿舍”。他们称之为“假期”,不用上却为马上要迁到四川去而苦恼、焦虑。

我们正在一个新建的农舍中安下家来。它位于昆明市东北八公里处一个小村边上,风景优美而没有军事目标。邻接一条长堤,堤上长满如古画中的那种高大笔直的松树。我们的房子有三个大一点的房间,一间原则上归我用的厨房和一间空着的佣人房,因为不能保证这几个月都能用上佣人,尽管理论上我们还请得起,但事实上超过了我们的支付能力(每月七十美元左右)。这个春天,老金在我们房子的一边添盖了一间“耳房”。这样,整个北总布胡同集体就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这里,可天知道能维持多久。

出乎意料地,这所房子花了比原先告诉我们的高三倍的钱。所以把我们原来就不多的积蓄都耗尽了,使思成处在一种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这种表述方式大概是对的)。在建房的最后阶段事情变得有些滑稽,虽然也让人兴奋。所有在我们旁边也盖了类似房子的朋友,高兴地互相指出各自特别啰嗦之处。我们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致最后不得不为争取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乃致每根钉子而奋斗。为了能够迁入这个甚至不足以“蔽风雨”——这是中国的经典定义,你们想必听过思成的讲演的屋顶之下,我们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