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关于45年的答问

  李国平院2002年袁你的文学生涯已走过了45年袁你是怎样走上文学道路的钥你能描述一下最初萌动的情形吗钥

  陈忠实:追溯起来,我的文学生涯应从我初中二年级时写的一篇小说算起,那是一次作文,我写了一篇小说,题目叫做《桃园风波》。这是我平生写下的第一篇小说。我对文学的兴趣、爱好、追求就起于这个时期。有几个因素决定了我后来的文学道路,一是家脉的影响,父亲的形象。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但有些文化,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劳作的空闲里,父亲和一般农民的区别就显示了出来,他总是躺在祖屋的炕上读古典小说和秦腔戏本;二是我上初二的时候,那时的语文课本分为汉语和文学两种,我记得厚厚的一本文学课本收录有现当代作家的许多作品,包括赵树理的短篇小说,李准的刚刚发表的《不能走那条路》。我读他们的东西,似乎直接复活了我少年的乡村生活经验,感到亲切和惊异。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第一次产生了借阅文学书籍的欲望。再就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姓车,刚从师范学院毕业,车老师大概是一个标准的文学爱好者文学发烧友,他讲语文课,还给我们讲一些当时文坛的趣闻动态,作家故事。我后来写了一篇作文《堤》,是车老师主动提出为我抄写并向《延河》投稿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了《延河》。是车老师拨动了我的文学神经。我后来在一篇文章里说到50岁才捅破了一层纸,文学仅仅是一种兴趣。那时候的确纯粹是一种兴趣和热爱。

  李国平院你觉着你的创作经历了几个阶段钥叶白鹿原曳当然是高峰遥有几次高峰钥 几次转折钥

  陈忠实:我的文学创作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从创作欲望的发生、萌动开始,在中学办文学社,出墙报,高中毕业后回乡。高考失败后几乎一切人生出路都堵死了,立志搞创作。1965年在《西安日报》发表处女作《夜过流沙沟》,直到1978年,可以看作我创作的第一阶段。从最初的爱好到能够发表作品,到引起一定的重视和反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包含着基本训练、学习和借鉴,经验和教训,最重要的是解决了创作心理上的自信与自卑和文学的神秘感问题。第二个阶段大约从1978到1986年左右。1978年,我已强烈地意识到文学的春天的到来,文学可以当个事业干了。我也从基层行政部门调到文化单位,去读书去反省去皈依文学,那几乎是一个自虐式的反省,剥离的过程和目的是要用真正的文学来驱逐来荡涤我艺术感受中的非文学因素,重树文学的信心。这一时期是我人生和创作的最重要的转折,解决了反省力和自觉性问题。记得当时《人民文学》的崔道怡先生从北京赶到我下乡的偏僻的山村,要我写一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亮亮相,哪怕写一篇散文也给《人民日报》先亮一下相,不然有人说陈忠实是否趴下了?我咬牙谢绝了。我说我现在不是亮不亮相的问题,趴不趴下全在我自己。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告慰读者。那时候和后来不断深化的精神剥离,使我获得了文学的新生。

  第三个时期是《白鹿原》的酝酿、准备、创作时期。这个时期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我已意识到了《白鹿原》的内涵和历史内容,和艺术表现上的软弱,拿得下来拿不下来,能否完成自己的创作理想,可《白鹿原》的创作过程和完成使我在更高层次上解决了自信和不自信的问题。

  李国平院在你的文学生涯中遇到许多文学前辈尧文学编辑尧文朋诗友袁王汶石尧吕震岳尧蒙万夫尧徐剑铭尧张月赓尧李下叔尧何启治袁他们可说是你的良师益友袁每每在创作的重要关口给予你很大支持袁我注意到你在一些文章里很是感念遥

  陈忠实:的确是这样,我在文学道路上遇到过许多良师益友。我交往的编辑,原计划写成系列的文章,现在还没有完成。我和这些朋友,都过从不密,纯粹是文学上的交往、交流和爱护。1971年,我连续四、五年没有写作了。张月赓惦记着我,托人在农村找我,催促我在《西安日报》上发表了散文《闪亮的红星》,可以说是张月赓重新唤起了我的文学梦。就是这样,我们交往38年,君子之交。我的第一本小说集《乡村》的责编是邢良骏同志。我的许多文学朋友,编辑朋友,出现在我创作的重要关头,我创作的每步都有他们心血的浇灌,我和他们的友谊是经过了长久的生活考验的,这是我的幸运,我想我回报他们的最好的方式是创作。

  李国平院伴随着你的文学生涯袁你经历了不同的职业袁你创作的原始动机是什么钥有没有功利目的钥精神层次的东西什么时候占主导地位钥它们和职业的改变是平行发展的吗钥 精神上的东西是和走上专业创作道路一起明晰起来的吗钥

  陈忠实:我说过,初始阶段,原始冲动,纯粹是一种爱好,高中阶段,有当作家的理想,我最近写过一篇文章《我与军徽擦肩而过》,说的是我高中毕业三年困难时期的情形,从军不成,高考不成,招工不成,几乎人生的每一条道,每一个憧憬都被堵死,而作为一个知识青年,我又不甘于作一个农民,不甘于作只有六七十个学生的民办教师,于是集中心力走文学创作的道路。上世纪80年代初的创作冲动几乎是和文学的命运相伴而生。而《白鹿原》的创作,可以说是我人生价值,生命意义的一次实现,我们这一茬农民出身的作家,投身文学,不能说没有改变生存状态,人生命运的动机,世俗的和精神的剥离过程很难机械的划分,很难说哪一位作家走上专业道路了,他就剥离干净了,我感觉这和作家境界,对文学理解的深度有关系。

  李国平院你的生命历程袁创作历程袁和共和国的风风雨雨构成了同构关系袁你的命运你的创作也有过坎坷袁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感慨良多遥

  陈忠实:我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上学,接触生活,60年代开始,以社会最基层干部的角色,直接参与社会,直接经历感受着国家命运,民族命运的变化,个体命运直接在生活的波浪中颠簸着,感受着,国家的变革和进步的过程,也是我一次又一次心灵剥离,精神提升的过程,可以说不光我陈忠实,新时期文学的任何一项成就,都离不开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的大背景,如果说我有什么感言的话,那就是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不断锻铸承受苦难的能力,这是感受社会和人生的支点。如果这样的能力差一点,就会被生活的列车挤下去,就谈不到精神剥离和精神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