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2页)

从地图上看,从柏林、维也纳、基辅到伊斯坦堡那么一个狭长四边形,在过去一两百年中,终归是一块是非之地;语言、宗教传统、文化身份、集体审美和民族气质犬牙交错,相互缠绕,边界数次重划。也可以说,这片幽绿色的土地,是身份角逐的前沿阵地。为了理解一波又一波涌到柏林的小酷青们属于何方“大院子弟”,也为了疏解自己的严重不快,我开始研究欧洲各族群之间的复杂历史。我能辨出某些特殊口音,长岛,布鲁克林,曼哈顿上城。大约20年前,我和他们的师姐辈在曼哈顿一道混过。后来,在莫斯科飞纽约的班机上,我还会见到从特拉维夫转机过来的乘客,也是同样的特殊神情、纽约口音。

几百年的宗教纠纷、族群纠纷、人口迁移、文化演变、热战和冷战,这些问题太悠久、太复杂,我不敢妄下结论。从纯粹主观角度,我已确知问题出在哪里——我是指在我和小酷青们之间。比如说,我知道在他们中间,许多人的祖辈来自这片狭长的四边形是非之地,以乖戾、激进、任性的顽少姿态,象征性地对柏林实行重新占领,以标举、捍卫一套正在稀释和萎缩的文化特权与精神优越权;在一个话语含混、债台高筑、共同身份开始解体的“西方空间”,孩子们实行另类扮酷式西方版“通三统”,如同北京大院子弟在红色暴力消退的赚钱时代,以“顽主”和“玩先锋”的方式,伸张并重新确认自己的口音优越、血缘优越。

地位受到威胁时,人的反应是直觉、本能的。社会体制中的大人会尽力掩饰,初出家门、体验自由的青少年,则倾向于坦率表露,也未必辅佐以明确观念或意识形态。以我这种肤色、背景和语言经历,在中欧、东欧那块历史文化是非之地穿梭流窜,恐怕是无意中揭开了一张我不能也不该掀开的,专属“那些人”的身份底牌,所以领受了他们的无尽敌意。假如我的视野、趣味甚至外表形象更接近于,比如说2012年第一位中国诺奖获得者,也许小酷青和他们的长辈们会对我友善很多。因为在一个大伙默契的文化符号食物链上,给我的肤色和种族,就是特地留了一个那样的位置。于是我在柏林的经历,和关于“民族固有的美”那样一个悲伤的话题,就是有了暧昧、黯淡的联系。

2012年底,我回北京商讨此书出版事宜。在黑雾降临的前一个星期,我一时兴起,借“小三通”之便,邀朋友一道从厦门坐船去了金门岛,看了沙滩边展览的机枪、碉堡、大炮和坦克。因为是昔日战地,金门岛没被过多开发,四处郁郁葱葱、清风扑面。我坐在铺着青石板的小路边,旁边是一幢空空的寺庙和传统闽南式小楼,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个长发女孩骑着电动摩托徐徐驶过,留下灿烂的笑。

我在沙滩边上眺望对岸,绿色的海浪,林立的高楼,还有裹在那些楼群上空,一层薄薄的黄雾。家乡和童年,近在咫尺,却已无迹可寻。我心情格外复杂,想来想去,心里却只浮出“谢天谢地”四个字。到傍晚,又坐船返回那边。忽然,轰轰隆隆挤上来一大群人,一看那神情嘴脸,无法再说什么,只好扭头朝向窗外,望着渐渐黑下去的大海。

谈到国际政治,一般人愿意把英国美国算同一边。当然,在一些宏观议题上,似乎前者对后者亦步亦趋、俯首帖耳、摇摇摆摆如小哈巴狗一般。但我多次从纽约到伦敦,深刻感受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从气质、心态到日常生活。以美国的物质基础而论,要建立一种更接近北欧的社会主义式的平和生活,不致太过犯难。可他们偏就愿意这样过。你若建议向纽约犹太富人多征两块钱税,住在中西部农村的穷白人要和你拼命。他们的房子被银行没收,领着失业救济,却挥舞星条旗,要自豪,要爱国,要誓死捍卫犹太富人把小崽子们送去欧洲装逼晒酷的自由权利。

隔岸的厦门,算是我的家乡——故土,河山,人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问君更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对这个家乡,我心里不剩下多少眷恋。天地间,有一种东西,叫作人心。强硬伪装没有用的。从西方走回东方,我慢慢得出了一个不很乐观的结论:“衣食足而知荣辱”这说法,并不可信。一个庞大人群,即便拥有选择,亦不一定会去追求更优雅、宁馨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宁肯践踏美好,为了维护某种病态自尊。政治或其他大符号不能说明什么,当初十月革命、社会主义亦是一种美好理想,和那种“打翻在地踏上一万只脚”、脏兮兮、恶叨叨的东西,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春去秋来,河东河西,三十年家国;高楼,汽车,垃圾,黑色的水,秃秃的山,粘粘的气;寡廉鲜耻,恃强欺弱,死皮赖脸铺天盖地。极度扭曲、不可持续的集体无意识与某种权力体制同构、固化。巨型列车轰轰隆隆,不可阻挡,驶向它该去的地方。而这些人居然每天嬉皮笑脸。哎,拜托,您的子孙不要喝这口水吗?去他奶奶的,他用眼神告诉你,老子不管!好的,不管就不管罢。不过,一点都不美啊,真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如一拍两散吧。

对了,在金门岛上的最后两小时,我参观了“经国先生纪念馆”。馆外是青青松柏、长长沙路,以及来自远处、微弱的涛声,非常温馨、洁净。据说金门居民对经国先生有一份特别情感,所以修了这个馆。

我想,经国先生到晚年,应该意识到,在他的有生岁月,不会再见到长江、黄河,亦不会再有“青海的草原,永远看不完” 之感喟。而他致力推动的政治转变,或许意味着一套符号、一种盼望和一个文化身份的永远消逝。以后这面旗子,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东西。但是曲终人散,戏唱完了,就拉下铁门,撤下牌子,不再死死强迫大家坐在一个空空的戏台下面。让大伙各自去生活吧。经国先生留下的,是华夏民族固有的美,也就是古人所说的“仁”吧。

王昭阳

2013 年2 月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