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时代的孩子   (第2/2页)

晚会结束。尤莉亚差我买酒。出来时,因为地板打了厚厚的蜡,我滑倒在电梯前面,闹了个仰八叉。三瓶红酒碎了两瓶。我衬衫上沾了红色的液体,裤子湿透。摇摇摆摆走出来的美国男人,一致为我欢呼鼓掌。尤莉亚把我扶起来,我们相互偎依着,把剩下的那瓶酒,一口口喝完。

后来我去欧洲游历,告别了尤莉亚和莫斯科。她考上了莫斯科郊区一所普通大学的心理学系。每天上课下课,搭地铁4个钟头,还要打工。她找了个小男朋友,是个学计算机的俄罗斯男孩,非常善良。

我知道尤莉亚总出现各种小危机,抑郁症、厌食症,进过几次医院,包括精神病院。有一回,我请尤莉亚到布拉格玩。半夜三更,她忽然闹起来,和我大吵一架。清晨,我看见她坐在洗手间里,脸色苍白,地上有鲜血。她的手腕上,有一条幸好不太深的伤痕。

我是中国男人,她是俄罗斯女孩;面对着大写的“欧洲”或者“西方”,我们共同拥有一份羞于承认的自卑和渴望。不过,这种纤细的共同性,可能仅存在于一个有限的时空。对她而言,布拉格或者都算不上“西方”。那种拉丁化的斯拉夫语文,憋了三五天后,她能看懂一大半。幽静古朴的中欧式小街道,与粗犷蛮横的莫斯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尤莉亚能够捕捉到甚至读懂,那些成功“脱俄入欧”或“脱东入西”的捷克人,眉宇体态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藏在种族基因里的微妙信息。而我不能。

有一回兴起,一道去参观纪念“天鹅绒革命”的博物馆。可想而知,那些同过去相联系的符号标志,诸如列宁雕像、苏联军服之类,被展示为丑陋邪恶的象征。出来之后,尤莉亚情绪很糟糕。她从未听说过“七七宪章”,戈尔巴乔夫上任那年,她刚出生。她从小爱听的是美国“朋克”摇滚乐。博物馆外面,是昔日的文切斯拉夫广场。四面满是熙熙攘攘的游客,还有艳俗昂贵的商店。色迷迷的意大利老男人和满口酒气的英国球迷,朝尤莉亚吹响口哨。说句不好意思的实话,假如我在随便哪个欧洲城市也招来这么火热而且频繁的目光,再深再重的情结或痛苦记忆,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她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沉湎于无从排解的沮丧与哀伤。

在那一刻,我重新发现了我们之间不可切断的某种联系。不是吃意大利老男人的醋,更不是怀念《莫斯科—北京》那首难听的老歌。只是当我们从不同的方向匆匆赶往一场盛宴时,发现它已经散场。门卫仍然态度高傲,发给我们准入的名牌——她的写着“漂亮待嫁穷困俄罗斯妞”,我的写着“崛起中国流窜小商人”。我们都不喜欢分派给自己的角色,而我们原先的自卑感在迅速地消失,曾有过的真诚希望,亦同时烟消云散。

最后一次见到尤莉亚,她已大学毕业,结了婚,戒了烟酒,面色红润,还做过整容手术。可是她告诉我,不想在俄罗斯待了,想再来美国。她说,在俄罗斯,一切已尘埃落定。钱都分光了,抢完了;人心也冷透了,僵透了;也不再学美国、学西方了,以后就这么一直下去了。我说,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愿意帮她。

临别,她送给我两样礼物:一本俄罗斯传教士写的《美国的没落》和两张磁盘。那书我翻了,无非是讲国际金融寡头、犹太阴谋,还有险恶的国际势力如何在一个世纪内两次毁灭俄罗斯文明——第一次左翼革命,第二次右翼革命。语言拙劣,立论武断。

磁盘中的诗歌则不同。朗诵者声音浑厚,沙哑,悲怆。多数是叶赛宁的诗,我听了好几遍,几乎重新相信,真正优美语言的复苏,足以战胜任何一种席卷全球的谎言。第二个磁盘上,只有一首布洛克,标题是“我们——俄罗斯恐怖时代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