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裔男之忿   (第2/2页)

一般而言,亚裔的男孩,在美国青春文化潜规则隐性等级的排列里,向来排名较低;或者说,通常是最低。一句话:女孩子不待见他们。那些男孩子通常学习刻苦,为人和善,可能也多了一些羞涩和腼腆。这些都不是缺点。然而,在美国特定的青少年生活大版图内,在性感竞争和酷竞争的大博弈中,这种男孩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恐怕也还是无可争辩的弱势群体。

本科第三年暑假,我去纽约实习。我挤在期货交易室那群咬着雪茄、高声叫骂的犹太人中间,眼睛紧盯着面前七八个荧屏,做全神贯注状。时不时跑步去替他们买杯咖啡,或影印半张文件。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又学会了一大堆字典里查不到的词汇,涉及荧屏上虚拟的数字,还有犹太人闪烁的眼睛。

那年夏天,我住在和皮箱差不多大的小屋子里。工作忙,但是增长了无法解释清楚的自信。我在旧书店里发现两本书,爱不释手,买下,时时翻阅。一本是三岛由纪夫生平画册。45岁切腹自杀前的三岛依旧肌肉发达,双目炯炯有神,手握锋利的武士刀,头上裹着写有“七生报国”的细带子,充溢峻烈阳刚的杀气。另一本发黄的旧书是《我的奋斗》。书中老战犯的两句话,给我留下永难磨灭的印象,大意是:资产阶级强调理性;但是,资产阶级的情妇和女儿们,永远渴望暴烈意志对她们的侵犯和强奸;因为资产阶级灵魂的本质是虚伪和自我压抑。

临走之前,上司找我谈话。他秃头,驼背,戴深度近视眼镜,讲话时两手在空气中乱挥,像是伍迪·艾伦的华尔街翻版。这人是我的校友。他说,公司要并购投行,有个项目招人,只要工商管理硕士。不过,去他奶奶的,我给他们讲一声,你也去试试吧。我唯唯退出,脊背发凉,难以抑制颤抖地狂喜。

回学院后,我给自己设计了全新的形象。昂贵的西装上衣,却弄得脏兮兮的。领子翻起,袖管卷上,一双朋克歌手穿的黑皮靴。头上扎一根深蓝色细带子,学三岛。再去食堂,远远躲开“努耳朵”们、左派环保人士们、“黛珂”女同性恋者,以及童男子亚裔工程师、经济学家们。与任何人说话都客气,冷漠,目光锐利,不置可否。

有一天,我百无聊赖,重回久违的小餐室。因为去得早,四周无人。忽然,一个小个子女孩,迈着大步朝我走来,她的眼里溢出清凉的笑。发型变了,换成纽约街头白领妞考究的发式。她是蕾贝卡。

两年多没见,她的脸像从前一样清澈、饱满。我很想伸手摸一摸。但是,根据新的自我形象,应该保持矜持和冷漠。她显得局促,犹豫了好久,最后说,毕业后她要去纽约工作。什么样的公司呢?广告,品牌设计,她说。那好啊,我点头。然后凝视窗外,数了四秒钟,感觉火候已到。我转过头,表情不变,但换上温柔的语调:我们可以见面,一起去玩。沉默一秒,再补充,我也要去纽约上班。她两眼露出欣喜,轻轻地点头。看来游戏变了,我想。我把一张揉皱了的餐纸推向她,给了她炙热的一笑。“给我你的电话。”我提出要求,不容置疑。

学院的最后一年,我成绩很差,差点没拿到文凭。但我过得开心,悟到并成功实践了一个真理:这是一个原子化且虚矫做作的大众社会。每人都必须从小学会为自己设计一个不断更新的包装和品牌,否则,便被边缘,被淹没。何谓酷?酷,即是装逼。装到气势压倒别人。装到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亦未必就一定是坏事。我也结识过不少愤怒的亚裔男青年,很想说一句,兄弟,我了解您的痛苦!生气没用,规则就是如此。不过,别拉着一个国家的父老乡亲为自己的心理挫折感埋单,不够男子汉,也不够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