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第5/6页)

花时同醉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事情竟如此奇巧,白居易和朋友游曲江时还在念叨:如果微之(元稹的号)在,该有多好,算算行程,他今天该到梁州了。而就在同一天,元稹恰恰在梁州驿站,梦中与白居易等作曲江之游,梦境与现实惊人地吻合。作为文坛佳话,后人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但千里神交,息息相通,特别是在元白这样的挚友之间,心灵之约应该是可能的。

白居易当然也要把这首诗从寺壁上抄下来,请信使飞送元稹。当元稹在离长安更远的驿站里读到它时,又会有什么感慨呢?或者又会做什么梦呢?

元稹读白居易的诗,所感受到的必定是那种深沉而悠远的思念,峰回路转,山高水长,朋友情深如此,该是多大的慰藉!他大概不会把对方的寺壁诗和自己的驿站诗进行比较,且作出高下优劣的评判。

但我们不妨来做做这项工作,就此引出一个新的话题:关于驿壁诗和寺壁诗及酒楼诗的比较,从而寻找驿壁诗在文化坐标上的位置。

元稹和白居易都是做过大官的人,但总是磕磕碰碰的。官场的侧面是诗坛,官场失意而为诗,诗往往写得格外出色。元白始以诗交,终以诗诀,仅唱酬之作就达一千余首,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文友诗敌,难有高下之分,但仅就上文中所引的两首诗来看,平心而论,元诗恐怕更胜一筹,特别是“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两句,奇峰突起,呼之欲出,弥漫着凄清苍凉的意蕴,境界相当不凡,比之于白诗的明白晓畅、深情蕴藉,无疑更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这种高下之分并不取决于两人的才力,而是由于写诗时特定的环境使然。孤独的远足,孤僻的驿站,孤苦落寞的心态,这一切都使得元稹越发思念远方的朋友。残灯无焰,荒野寂寥,现实的世界凄清而逼仄,只能去梦中寻觅了。梦中的天地是温馨而欢悦的,然而梦醒之后,惶然四顾,那种怅然若失的心理反差又使得思念更加铭心刻骨,如此开阖跌宕的感情体验,焉能没有好诗?而同样是对朋友的思念,白居易身边有李杓直等人的陪伴,有芳菲灿烂的春景,说不定还有寺院方丈的恭维和招待,他们在赏花谈笑,品茗喝酒时,心灵深处感到了一种缺憾和呼唤,虽然这种感情相当真挚,但毕竟不像元稹那样孤寂无傍。因此,即使像白居易这样对诗相当讲究的人,也只能重蹈“折花作筹”之类屡见不鲜的意象,很难有神来之笔。

驿站,似乎总是与孤独相随。这里没有觥筹交错和前呼后拥,没有炫目斑斓的色彩,连日出也顾影自怜般羞怯。这里只有孤烟、夕阳、冷月和夜雨。但孤独又是一种相当难得的境界,只有这时候,人们才能从尘世的喧嚣中宁定下来,轻轻抚着伤口,心平气和地梳理自己的感情,而所谓的诗,也就在这时候悄悄地流出来。既然是在这么一个荒僻简陋的去处,没有什么可以描摹状写的,诗句便只能走向自我,走向内心,走向深沉。去看看驿壁上层层叠叠的诗句吧,那里面很少有花里胡哨的铺排之作,有的只是心灵的颤动和惋叹。

我们再把目光转向寺院的墙壁,那上面往往也写满了诗,而其中知名度最高的恐怕要数扬州惠照寺的《碧纱笼》。有关的本事早已脍炙人口了,大体情节带着浓重的世俗色彩:书生王播借住寺院,备受奚落,题诗墙壁以泄愤。三十年后穷书生已成了权倾一方的淮南节度使,衣锦重游,见昔日自己在寺壁上所题的诗句已被寺僧用碧纱笼罩起来。王播感慨万千,又提笔续诗一首,是为《碧纱笼》诗。应当承认,在所谓的“寺壁诗”中,这首《碧纱笼》算是写得不坏的,其原因就在于势利眼的僧人给了王播相当真切的人生体验。“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得碧纱笼。”真是道尽了世态炎凉和科举制度下十年寒窗、一朝显达者的人生之梦。但绝大多数走进寺院的文人都不会有王播那样的体验,他们大抵已经成了名士,只是来走走看看,散散心。因为自唐宋以来,与僧人的交往,已成了文人士大夫一种颇为时髦的风气。他们来了,寺院里也觉得风光,方丈自然前前后后地陪着,听琴、赏花、品茗、下棋,有时还要互斗机锋,在参禅悟道的灵性上一比高低,气氛却还是友好的。玩得差不多了,为了附庸应酬,在墙壁上写几句诗作交待。或摹写寺院生活的清幽情趣,或体味山林风景中蕴含的禅机,感情难免浮泛。这些人虽然锦衣玉食,却往往在诗中大谈不如出家人自在,尽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诗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与寺院的清静形成对比的是酒楼。在有些人眼里,酒楼是至高无上的圣殿,“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坐在酒楼里,便可以满不在乎地睨视人间的最高权威,文人因酒而狂放,一至于此。酒楼又往往是终结驿道的仪门,经过了漫长的苦旅,终于把最后一座驿站留在身后了,即使是被贬谪的官员或落第的学子,也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于是,三朋四友,意气相邀,径直来到那青帘高挑的所在。“将进酒,杯莫停。”酒入愁肠,心境越发颓丧,觉得世间万事都没有什么意思;酒入豪肠,又激昂慷慨,气可吞天,俨然要拥抱整个世界,这都是由于酒的魔力。这时候写诗,朱红小笺便太仄,铺排不开满腔的块垒,直须提笔向那堵粉墙上涂抹。因为在文友面前,有时还在千娇百媚的歌伎面前,他们得卖弄才气,也卖弄自己的伤感和豪放。那诗,便带着几分夸张和矫情,全不像当初站在驿壁前那样地行云流水般坦荡自然。至于那酒楼粉墙上的墨迹,绝对都是狂草,有如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一般。有时,夸张和矫情也会豁边,少不了要惹出点麻烦来,例如宋江在浔阳楼多喝了几杯,晕乎乎地在墙壁上题了几句诗,就差点丢了脑袋。我一直认为,像岳飞的《满江红》那样的词作,必定是用浓墨蘸着烈酒,挥洒在酒楼墙壁上的,不然,何以会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那样标语口号式的句子?同样,如辛弃疾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之类,则必定是闲倚竹篱,清茗在手,悠悠然随口吟出来的。他也肯定不会写在墙壁上,而是踱回书房,记在粉红色的薛涛笺上,笔迹亦相当流丽隽逸,有晋贤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