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黄昏唐人街(第2/3页)

中华总会的主席周一飞先生让我看他们最新的统计。在哈瓦那,50年代末来到古巴仍保留中国籍的有103人,加入了古巴籍的有133人。华裔,也就是父母双方或者一方是华人的,总共约有2000人。这2000人中,大概只有20个还会说广东话。古巴全国大概有3200多个华人。

“3200?”我大吃一惊,“不是说有5万华人吗?”

周先生笑了,“那是指血统,5万古巴人有中国血统。”

三个晚上之后,我和四位古巴作家见面。作协副主席艾瑞斯先生有着典型的西班牙名字,却对我郑重宣布:他的爷爷是中国人,在中国出生,12岁被带来古巴。他正想透过中国使馆帮助他寻根,彻底找出爷爷的原乡和身世。另外三位,每一位都有一个先辈是华人,不知是哪一辈,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处,但是有一个华人先辈。

与我的翻译第一次见面。她摘下墨镜,用手指拉长了自己眼角,说:“我的曾祖母是中国人。”

原来五万所谓华人,只有3000人看起来还像华人,真正还能说中国话的不到500个人。而这400多人的平均年龄是79岁。

这些数据对我解释了为什么哈瓦那的唐人街上看不见几个唐人。长期地缺华人妇女,华工遂大量与本土人结合。50年代来了最后一批华人,多半因为已在古巴的父执亲友的召唤而来。这一辈人也已逐渐凋零。他们的下一代,多半已与中国语言和文化完全脱节,纳入古巴的大混血。再过几个春秋,平均年龄79岁的一代人逝去,哈瓦那的唐人街上将看不到一张华人脸孔、听不见一句华语;只留下一些不典型的春卷、饭盒。走在街上的人们依稀记得自己曾有过来自东方的前辈。

我不能不想起中国发现的犹太人后裔。已经完全被中国人同化,但是不吃猪肉。至于为什么不吃猪肉,不再有人记得;那只是祖上传下来的习俗,依样画葫芦吧!

对于这样一个前景,老一代的古巴华人是不情愿而感伤的。中华总会有一个小小的中文图书馆,也开班教汉语,虽然学生只有20来个,过农历年和十·一国庆还举办一点联谊活动。最令人惊异的是《光华报》的存在,一个发行50O多份的中文周报。12月份最末一期的刊头语这样开始:

“腊鼓频催,新年的步伐已踏进门槛,这虽然只是时间的更换,但我们作为炎黄子孙却特别感到欣喜的,过去一年,祖国的成就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今天,中国已经从一向屈辱于世界列强之前、任人宰割的国家,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之一,在国际发挥重要作用,变成举足轻重的东方民族了。”

作者是《光华报》的总编辑冯啸天,50年代初受叔父之邀来到古巴。“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块美金,10年之后我有了四个工厂。”听到这,像是典型的华侨发迹故事。不,这是卡斯特罗的古巴。1968年,所有私营企业收归国有,冯啸天失去了一切。

在陈旧而暗淡的印刷厂,冯啸天静静地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就是失败、失败。我要回去,回中国去。”

望着他花白的胡髭,我说不出心想着的话:在中国,你又活得过1968年吗?

周一飞兄弟来古巴时只有十二、三岁,说广东话。成长之后,在极其困难的环境中自修学习说国语,中华总会的书记张自佳来自广东恩平。1949年到古巴时只有19岁,现在儿子已经19岁了,“妻子是古巴人吗?”我问。

“是古巴人,但不是妻子,没结婚。”

“同居20年,为什么不结婚?”

“古巴女人嘛!”他笑笑。

因为是古巴女人,所以不和她结婚?果然如此,在和古巴女人同居了十几年,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张自佳在1989年回到广东家乡,和一个中国女人正式结了婚,生了孩子,又只身回到古巴,回到古巴女人身边。

“我没有骗古巴女人,她也知道的。中国人嘛,总要落叶归根的。”

我大概是以目瞪口呆的表情看着他,使他有点腼腆地看向门外,这落叶归根有什么样的魔力呀,让一个人在异地生活了50年,和一个女人同床共枕了20年,为人夫为人父之后,仍旧要抛开一切回到他出发的起点?他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呢?

但是张自佳一时是回不了家的。一张最便宜的机票要近两千美金,也就是4万比索。一个哈瓦那大学教授的月薪是400披索。如果中华总会书记的月薪也有那么多,而且能够不吃不喝不用,他也得积蓄8年才能买一张机票。实际上,恐怕20年也不够。

1991年,不再是社会主义国家的东欧与俄罗斯中断了所有和古巴的物资交流,使古巴突然陷入断炊绝境。卡斯特罗政府宣布全国进入“非常时期”,开始粮食限量配给。在别的移民国家,华人通常是最富有的少数民族,但是古巴是个社会主义国家,华人和别人一样的一无所有。个人粮食簿上的每月供给少得令人心酸:

白米 3公斤

糖3公斤

食油 250公克(已经半年未发)

布料 无货

面包 一天一小块(比小孩拳头小)

鸡蛋 一星期3个(很久、很久没见了)

咖啡粉 400公克

只有病人和7岁以下的儿童可以分到牛奶。鱼肉久已不见。政府有肉供应时,一个人可以分到1/4公斤,去晚了也就没有,得再等个半年十个月。

“我以前还可以寄点钱回广东,一年可寄270比索(十四美元)。现在不准了。”

“你对卡斯特罗看法怎么样?”

“最好是走向民主啦,像智利、洪都拉斯。不过我们是外国人,跟政治没关系。”

张自佳抽了口烟,想想,又说:“现在中国富了,没有人来这了。我很怀念中国。”

街上隐约传来乐声。这是“伦巴”、“曼波”、“恰恰恰”的国度,我却依稀听见唢呐高昂的音乐。真是唢呐吗?很可能是的。几十万身上烙了印记的华工中,有人曾带了支唢呐来,现在成了古巴嘉年华会中不可或缺的乐器。只是在黄昏的唐人街,那若断若续的唢呐声令人想起遥远的黄土高原;灯一亮,突然恍惚不记得身在何处。

再也不打开的抽屉

华人死后也不和古巴人共葬一处。“中华总义山”在哈瓦那西南角。不远的古巴人公墓修整得整齐干净,有80万个坟,全在一处,是拉丁美洲最大的坟场。古巴的历代革命先烈都葬在里头,进去得付一块美金门票,俨然是博物馆。

华人公墓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像一个落寞的庄园,由几个白发老头守着。从边缘荒烟蔓草中的坟墓看起,石碑已被时光打磨,看不出字迹来。只有一座,模糊刻着“殁于同治元年……”同治元年,那不是1861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