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驹寨(第2/2页)


  也是奇怪的事情,全商州最能跟上时代的,不是离西安省城最近的商县、洛南,往往却是龙驹寨。西安街头出现什么风气,龙驹寨很快也就出现什么风气;这就苦坏了四周八方的深山人。县城人穿起皮鞋,他们也要穿穿皮质的,便买了胶鞋,雨天穿,旱天也穿,常是里边出了汗泥,也不肯脱去,以致灌进冷水,抬脚动步,咕咕价响。后来,县城人又穿起空前绝后的凉鞋,他们就以布条仿制而成,常在山路上半天就穿烂了。他们慢慢恨起县城人变化无常,那卖山货的钱不能使他们跟上时代。但是,他们不知道龙驹寨人也有他们的苦恼:他们也在恨西安人一时一个样!比如才兴起窄裤管,一条裤子还未穿烂,又兴起宽裤管,像个布袋;才兴起波浪式的烫发,他们烫得满头卷毛,又买了电梳子,西安人却又热起日本型的了。
  衣着时髦,热衷的当然是年轻人了。但是,最令全体龙驹寨人一天一天不满的是县城的城市建设。因为龙驹寨还没有一座二层楼,街道也没有用水泥铺,剧院没有,总租借丹凤中学礼堂公演。就是看电影,也是露天场地,一到阴雨天气,夜夜就简直无法活了。他们联合向上请求,县委、县政府也重视起来,先是水泥铺街面,栽路灯,再是沿凤冠山下的公路两边建新街,盖饭店大楼。龙驹寨街道的人总谋算有一天将他们的平房全部搬倒,都像大城市的人一样住三间一套的单元房,吃水有龙头,养花有凉台。但这一要求终未实现,他们归结于县上主事人不是龙驹寨人。这简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大凡解放以来,在这县城为领导的都是龙驹寨四周乡下人。于是,他们又得以结论:乡下人领导城里人;一旦做了领导的人,却后代皆不强不壮,不聪不明。比如,这个书记,那个县长,主任,局长,不是有傻儿痴女,便是吃喝玩乐,浪荡无赖而不成正果。龙驹寨人便都去谋官,谋不上了,就达观而乐:"一人当官,三代风水尽矣!"
  如今县城扩大了,商店增多了,人都时髦了,但也便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为开支吃不消:往日一个鸡蛋五分钱,如今一角一只;往日木炭一元五十斤,如今一元二十斤还是青木烧的。再是,菜贵、油贵、肉贵,除了存自行车一直是二分钱外,钱几乎花得如流水一般。深山人也一日一日刁猾起来,山货漫天要价,账算得极精。四舍五入,入的多,舍的少。更是修了丹江大桥,河南河北通途,渡舟取消,"关口、渡口、气死霸王"的时期过去了;要是往日夏秋发水,龙驹寨人赤条条背人过河,老太太有之,壮年婆娘有之,黄花少女也有之,背至中流,什么话也可说,什么地方也可摸,而且要多少钱,就能得到多少钱,如今闲在家里了。而且街道加宽,车辆增多,每天无数的手扶拖拉机涌来,噪音烦人,事故增多。再是每一家市民,每天家家有客,大舅二舅,三姨,五姨,七姑八婆,还有拐弯抹角的外甥,老表,旧亲老故,凡是进城,就来家用饭,饭还管得了,烟酒茶糖一月一堆开支。先还大礼招待,慢慢有啥吃啥,到了后来,就只有一张热情的嘴和一条冰冷的板凳了。城乡人便从此而生分了。毕竟乡下人报复城里人容易,若要挑着山货过亲戚门,草帽一按,匆匆便过,又故意抬价,要动起手脚,又三五结伙。原先是城里人算计赚乡下人钱,现在是乡下人谋划赚城里人钱;辣面里掺谷皮,豆腐里搅包谷面,萝卜不洗,白菜里冻冰……风气不好起来,先都自鸣得意,后来发觉自己在欺哄自己,待人不公平诚实的,就是县城人,乡下人抓住也打也骂,县城人抓住乡下人自然也打也骂,一些老年人也就自动当起义务宣传员,白日在市场纠察,夜里在四邻走访,一时这些老年人大受社会欢迎。老年人也乐得负责,只是都喜欢贪杯,常是一早一晚,几个人一起到酒馆去,站在柜台外,买得一两烧酒,一口倒在嘴里,顺门便走,久而久之,那口如同打酒列子,觉得少了,不行,觉得多了,滴点不沾。而这批老年人中,年事最高的,办事最认真的,口酒最标准的,是平浪宫后的刘来魁老汉。老汉是早年河上艄公,高个头、白胡子,八十三岁那年,全县城为他修了一匾,县长亲自送到家里,至今高悬中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