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灯记(第2/2页)

  事实上,自从那晚相逢之后,我的朋友,每隔两三天就要约我一回,说是那两瓶酒早就被他从朋友处取回了,现在,只等着我去跟他一饮而尽,可是,我却没有心思,回国的路费已经使我几近癫狂,四处找零工,又在每一个零工里恶狠狠地计算着归期,下了零工,就守在旅行社的外面,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便宜机票信息,再恶狠狠地渴望着一张可以买得起的便宜机票从天而降。

  哪里知道,好运气真的来了,忽有一天,我刚走到旅行社门前,只一眼,便看见了一张便宜机票的信息出现在了电子显示屏上,有那么短暂的一刹那,我心脏狂跳,镇定了再三,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看错,随后,几乎是手脚颤抖着走上前去,订下了机票。

  也是凑巧,正在买机票的时候,那个紫灯下的朋友又打来了电话,只是这一回,他的邀约都还未再次说出口,我便径直告诉了他,我要走了,归期就在两天之后,其时情境,说是欣喜若狂也毫不过分,这样,我的朋友便不再邀约,转而还劝我少喝些酒,多省点钱,以备回国路上的不时之需。

  而我已经根本无心在东京多停留一天,以至于,在归期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向着成田机场出发了,我打算去机场里过夜,一来是可以少一天再在府中寄居,二来是早一点到机场也更令我不再陷入莫名的恐惧与焦虑。

  不过,我未曾想到的是,电车已经快要进入东京市区的时候,我朋友的电话又来了,他告诉我,为了不麻烦我,原本他是想带上酒直接去机场找我喝掉的,可是,他的眼睛实在不好,转了一下午也没有转出府中地区,所以,如果时间来得及,他想还是请我去到那盏紫灯之下,再将那两瓶好酒喝完,就当给我送了行。

  真的是好酒。他在电话里接连说了好几遍:真的是好酒。

  一时之间,某种悲痛竟然在瞬时之间将我席卷了,这悲痛,首先是我对自己的厌倦:我和朋友的相逢,以及其后的邀约,看似只是一桩不足道的小小机缘,但实际上,他们就是从天而降的情义,好像被雨水或河水冲洗过的石头一样清清白白,却被我置若罔闻,全然忘在了脑后;而后,这悲痛也和我的朋友有关:一桩小小机缘,被他看得如此认真和重大,而我却要走了,明朝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接下来,他一个人的异国生涯又当如何度日呢?

  所以,电车到了下一站之后,我下了车,再重新上了回府中的JR山手线,是啊,无论如何,也要陪他把酒喝完。

  实际上,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我的醉意都来得特别快,大概是因为临别,也可能是因为地里埋过的酒格外的烈,半瓶还未喝完,我的身体里便生出了酩酊之感,再看头顶那盏紫灯,只见它随风飘摇,忽近忽远,然而,天上却并没有起风。

  既然醉了,我便说起了醉话,告诉他,如果我再有来东京的一天,一定带上正在喝的这种酒,到时候,可别忘了不醉不归,他听了只是笑,笑着笑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才跟我说,上一回时间太短,他没来得及告诉我,他的肺上长了东西,只怕等不到我再来找他喝酒的那一天了。

  好像一盆冷水浇淋,我的醉意醒了一半,迟疑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他,何不就此回国,哪怕死在家乡,也总比死在这里好,他却还是一笑,像上回一样,他让我去看头顶上的灯,再对我说,从前这里一共有三盏灯,一大两小,看上去,就像一家人,这么多年下来,两盏小的早就不知所终了,只剩下了最大的一盏还在这里。他的情形跟这盏灯差不了多少:国内的妻子带着孩子早就消失了,不管写了多少信也不回,所以,他也就不回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也醉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仰起头去,就像是在认真地凝视着头顶上的那盏灯,当然,一如既往,他什么也看不见。

  “走了!”突然间,他站起身来,径直朝前走,又对我说:“好好活!”

  ——十五年了,我当然没有忘记我朋友的叮嘱,他要我好好活。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吊诡,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的叮嘱又每每被我忘在了脑后,就像当初忘记了他的邀约。我得向他承认:十五年里,我未能脱胎换骨,相反,每到一地,我都把它过成了当初的东京,迷路,莫名焦虑,又心猿意马,渐渐地,甚至对这心猿意马的生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好在是,今天,此刻,在被樱花们篡改的街巷里兜兜转转了小半个夜晚之后,偶然的一瞥,我竟然如遭电击——是啊,我终于看见了那盏紫灯,它就在离我不到五百米的地方,越往前走,紫色的光芒便离我越近,终于,手脚颤抖着,我来到了光芒的中间,盯着它,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好久不见,它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街对面的樱花被风吹拂过来,落了满身的花瓣。

  亲爱的朋友,我来了,你在哪里呢?紫灯作证,我没有食言,不仅带来了你我曾经喝过的酒,而且,这酒也在地底下深埋过十年以上,不多不少,一共两瓶,一瓶给你,一瓶给我,我也不管你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