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祭文(第3/3页)

  据说,在那艰险要命的关口上,他没有呼喊,也没有推搡,竟然还是一直在笑,家当们散落在雪地里,他看上去也全然没有舍不得,可能是双脚受了冻,他就站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原地踏着步,只要有人看他一眼,他便又赶紧将步子停了下来,实在是:疯和不疯,他都是清醒的,如果他的一生也有功业,那便是用满脸的笑和全身的无用持续证明着自己的清醒。到了最后,家当们都扔在雪地里了,窑厂买家带领的人群也离开了,他却没有弯下腰去拾捡家当,而是跟着他们信步往前走,等到他们走远了,旷野上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那个冬天,我在村子里写作,听说他被赶出窑厂的消息,便动了念头,想要去寻他,待我走上一座山冈,却只看见他化作了漫漫旷野上的一个黑点:他已经走得太远了,但他似乎还要一直走下去。世间万物,迟早都逃不脱一个定数:离开了窑厂,他总归会找到一个新的住处,再过些时间,他甚至会收养一条狗,这条狗会见证他所剩无几的时间,也将见证一小截柳树是如何长在了他的坟头。然而此刻的雪幕里,他还在继续朝前走,唯有天知道他打算走到哪里,渐渐地,雪幕只差一步便要将他彻底笼罩,他马上就将迎来消失,这明明白白的消失,酷似一个正在发生的寓言:那白茫茫里的一个黑点,不仅仅是一个人,他其实是所有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走投无路,忽然情欲悲怨,忽然稼穑劳苦,路过了三千里五千里,终究是人人都站在了死亡的门口。

  ——终于,我说到了死。至此,我墓中的弟兄,我已经写下了对你的全部追忆。你看,远远的,帮我迁坟的人总算出现在了半里开外的地方,这篇潦草的祭文便也来到了它的结束之处,如前所说,这旷野上的祭文不为人知,但它为你的狗知,为满天西风与你坟头的一小截柳树所知,我便不至当它百无一用。所谓生死有命,接下来,我要去迁坟,你且去投生,只是你的狗还要独自苦挨这大风四起的黄昏光阴;说起来,这祭文里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来不及写下,不过没关系,我一边去迁坟,一边再慢慢地说给你听。

  那要紧的一句,我还非得要说给你听不可,那就是:如果再世为人,就算又拖着一条残腿,你其实也可以这样活——与闪躲为敌,与奔逃为敌,把一切欲言又止之时拽到你的身前,再将它们碎尸万段,当然要像树木和草丛一样安静,但也不要忘了,在一切你打算踏足的地方,你都要先闯进去再说,管它山海关还是娘子关,这都是非过不可的五关,过了五关,再斩六将,斩杀奔马前的讪笑,斩杀幽闭中的惊恐,你管它们是银枪将还是白袍将,哪怕心如死灰,你也要斗胆上前,与它们大战三百回合,不是你死,便是他亡,如此一来,纵然落不得一个全尸,你也算是在你踏足之地打下了木桩,像拴住牛马一样,先拴住了你的人,又拴住了你说过的那些话,如此走一遭人世,众生抑或众神,你的歌声与哀声,他们才算作是彼此遭逢,又彼此验证;最后,切切不要忘了那条狗,它可能是你在上一世里唯一得到的爱,愿你再世为人之时,更早一点找到它,收养它,不,不仅仅是它,你要更早一点找到更多,一个人,一盏灯火,一间不被驱逐出去的房子,因为它们不是别的,它们正是人之为人的路线图和纪念碑,它们正是你的双手和跛足,乃至全身上下从未触碰过的爱。

  我墓中的弟兄,记住我说的话:那些你要找的东西,一旦找到,你就要赶紧吃下去。

  我墓中的弟兄,言尽于此,后会有期。白纸黑字,伏惟尚飨;前生后世,伏惟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