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第2/2页)

  听完旧居往事,我当然买了纸钱香烛,在乐师的坟头焚烧一尽,说来也是奇怪,没过两天,发烧与战栗全都不治而愈,于是,我便再携纸钱香烛前去,在那坟前小坐的时候,我心里竟全无嗔怨,倒满是恻隐:作魔作障,终是离乡之愁;缱绻不去,也无非是惊诧于人之不能为人,而做人尚且还未做够。要我说,这一点贪恋在人间也是正道,唯愿他在现在的居处告别流落,娶妻生子,错过所有的乱世。

  人鬼殊途,但都怕流离失所,如果阳间是故乡,奈何桥上,剥衣亭中,孟婆店外,簇拥再多魂魄也是不触犯律条的吧?唐人所著之《会昌解颐录》里记载:有一荒山野湖,湖中有鬼终日啼哭,有胆大者偷偷聆听,这才得知,因为湖中已经数百年无人沉溺,按照律条,既然无人替代,他便不能投生,然而时间太久了,录鬼簿上已经找不到他的名字,阳间又无人为他祭祀,他真正成了孤魂野鬼,念及阳间,念及命运,他又如何能不号啕?

  志怪文字读多了,我便偶尔堕入空想:在那伸手不见五指之处,鬼魂们如何想象自己的阳间故乡?是荆州之于刘备,还是雷音寺之于唐三藏?如此之念并非是我的空穴来风,而是稍加留心,便能从如麻轶事里读到太多鬼魂们的尘世贪恋:欧阳修过沔城,四野里空寂无人,却凭空传来歌哭,打听之下,才发现他路过的正好是一片旧战场;嘉庆年间的秦淮河,每到夜半三更,灯火灭尽,声色止息,便有凄凉的越调从石桥底下传出,据说,清军入关时曾在此地将诸多歌妓沉杀于秦淮河中,清朝已是中叶,她们还在唱明朝的歌。

  如此,便需要祭奠,唐朝开元年间,有人在河边遇见一具骸骨,心生悲悯,投之以食,刚要离开,有声音破空而来,说的竟是惭愧与感谢。千百年来,如此悲悯从未停止风沙星辰里的运转,终成两个节日,清明与七月半,虽没有除夕盛大,人们过起来却也动情和专心,要我说,这两个日子就像是两封信:我这边尚且安好,你那里又当如何?又像是几杯薄酒,我已一饮而尽,你也大可不醉不归,做人做鬼,终归需要一点生趣,若不如此,做人的如何做人,做鬼的如何做鬼?若不如此,如何能够说明,尽管阴阳相隔,但我们全都端坐一道名叫死亡的筵席上?

  在湘西,一个巫风甚盛的小镇子上,七月十六这天,我赶上过一回祭鬼仪式。

  小镇子上的鬼故事是这样的——此地因为身处于苗疆与汉地之间,历代都多生刀兵之祸,冤魂多了,难免扰人,所以,每年七月十六,便要在镇上的城隍庙祭鬼,为何是七月十六呢?因为前一天是七月半,鬼门大开,魂魄们探亲的探亲,访友的访友,这是不能破坏的规矩,但是,却有一些魂魄,或蜷缩或游荡,就此流连不去,这便坏了规矩,就要驱除,就要在七月十六这天,送他们去往他们该去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祭鬼,其实是驱鬼。

  不知是否因为巫风过盛,我刚来小镇没几天,便听说了好几桩鬼魂扰人之事,有一桩是说,镇上医院门口的大钟,早已朽坏多年,这几天却无故响了起来,每当响起来,就算没有风,大钟下边的树叶和别的碎屑也会莫名飘动起来,必定是鬼魂们正聚集于此;另一桩,发生在一间酒铺前,每每夜半时分,就有人在虚空里大喊着要买酒,店主和周围的邻居循声出来,却从未看见一丝半点的人影,这便是鬼了,乡亲们个个说起来都言之凿凿,有的甚至径直问我看见了鬼没有,我当然摇头。他们便一再对我说起真相:镇子上不仅有鬼,而且还不少,入夜之前贴着墙角往城隍庙里走的都是,不过不要紧,新魂与旧魄,每一个都能在七月十六这天被主事的道士辨认出来。

  果然,七月十六的晚上,新魂旧魄们的名字都被写在了黄纸上,每一张黄纸前,都点着一盏油灯,灯盏们在祭案上一字排开,明明灭灭,如果哪盏灯灭得早,便说明这盏灯的主人已经清醒了,认命了:人间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今日离开,为的是明年再来;更多的灯却还没有灭,一盏盏的,有的像是在赖床,有的像是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迟迟不愿意上车,如此,道士们便开始了作法——爆竹轰鸣,钟馗像高悬半空,祭案边散落着锦鸡剪纸,道士们的口中念念有词,无一样不是传说中让厉鬼遁逃的物事。

  于是,更多的魂魄们认命了,灯盏渐次熄灭,只剩下寥寥几盏还亮着,其中一盏燃烧得最为明亮,据说,它背后的亡灵在生前也最是不堪: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母亲在她一岁时亡故,而父亲为了一点生计也只好常年在外打工,突有一天,她给自己生火做饭的时候,被烈火烧死在了厨房里。

  到了最后,除了这最明亮的一盏,别的灯火全都熄灭了,道士们便请来了桃木剑,和所有人想的一样,这最后的利器一旦亮出,火苗忽闪了两回,顿时变得黯淡,须臾之间便要灭尽,可是,就在最后的要害之时,突然,一声痛哭传来,桃木剑被凭空里伸出的一只手抢夺过去,扔进了夜空,在场的人定睛看去,却原来,扔走桃木剑的是一个满身泥泞的年轻人,胡子拉碴,肩上还扛着行李,全然是出了远门归来的样子,他痛哭着,穿过道士们,紧紧地、不要命地护住了那盏将要熄灭的灯盏。

  不用说,他便是那死去女孩的父亲。

  接下来,不断有人上前去劝说年轻的父亲,告诉他,人间也有枉死城,人间也有鬼门关,他应当放下灯盏,让亡灵一路好走。可是,年轻的父亲却不发一语,自顾自地抱住灯盏,自顾自地痛哭,几个远亲也走上前,像是要把灯盏抢过来,不料,年轻的父亲竟突然推开了众人,护住火苗,发足狂奔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他身后追赶,但他却陷入了巨大的癫狂之中,一边呼喊,一边惊慌失措,没过多久,他便跌入了城隍庙门前的河流,幸亏这条河并不深,他踉跄着从河水中站起身,一步步往前走,灯盏被他高高举在头顶上,虽说河面上有风,但灯火却一直都没有灭。

  必须承认,站在围观者的队伍里,我几欲泪下: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空穴来风的鬼故事?哪一桩鬼故事里没有站满尘世中的伤心之人?那些月夜迷途和旷野奇遇,那些荒村作魔与孤城作障,说到底,他们都是未及流出的泪水,只不过更换了凛冽的面目,像银针扎身,像烈焰入口,为的是让活着的人相信,人鬼同途,地府与阳间本是一场生涯的两般面目,我们仍然活在对方的咫尺之内,仍然可以继续亲爱、争吵和比翼双飞——你看那河水中的父亲,就算已经从癫狂里苏醒过来,依然还是将灯盏高高举过了头顶,一步步,小心翼翼往前走,就像是,天地之间再无旁人,唯有他和他的女儿行走在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