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阿哥们是孽障的人(第3/3页)

  ——当我狂奔着下楼,怎么会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呢?听当头的弟兄说完,我站在铁门之内,某种错乱迅速袭来,这错乱几乎使我疑心自己根本没活在这世上,也不是活在某部电影抑或传奇小说之中,而是活在几千年里所有情义的要害里:千里送京娘的夜路,黑旋风劫法场的黎明,抑或羊角哀找到了左伯桃栖身的树洞,范无救奔走在解救谢必安的河水中。不过是一刹那,电光石火纷至沓来,我在电光石火里看看背后黑黢黢的小楼,再看看眼前寡言的弟兄,除了陷入比白日里更加巨大的震惊,根本无法知道该如何是好。但是,满天的冻雨,还有森严的铁门,它们都可以证明:正在等候我的,确切是我昨日才相识今日便过命的弟兄。就在当头的弟兄说话间,两个青壮的小伙子已经翻越了铁门,跑上楼,将我的行李拎了下来,再在我身边站住,笑着看我,不发一言,到了此时,我再也没有片刻犹豫,三两步便攀上了铁门。

  没想到的是,一行人刚刚要跑上黄河堤岸的时候,看守们来了,而且,他们还叫来了更多的人,隔了老远也能听见他们兴奋的咒骂声,随后,咒骂声越来越近,他们将摩托车和小货车的车灯都打开了,灯光远远照射过来,就像正在照射一群待宰的羔羊。我站在弟兄们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和众弟兄一样,既然事已至此,我倒也和他们一样并不慌乱,这时候,仍然是那一对父子,走到我的身前,父亲叮嘱儿子,将我照顾好,又对我说:“修船的么,水性好,放宽心。”

  一语说罢,弟兄们竟然一起朝车灯亮起的方向走了过去,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三四个人停留在原地,这时候,给我磕过头的少年劝说我,赶紧跑上堤岸,去上船渡河,我当然不愿意,径直告诉他:现在是过命,既然是过命,我就不能不过自己的命。

  哪知道,少年竟然一把拽着我就往前奔跑,我刚想要挣脱,另外几个弟兄又一并将我拉扯着往前奔,一边跑,少年一边对我说:“给你磕过头了,不能扔下你。”

  就这样,一路踉跄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我们就奔到了黄河岸边,未曾有半刻停留,少年便拉扯我坐进了一条铁皮小船,一入黄河,少年立刻端坐在船头,持桨敲击冰层,冰层应声碎裂,我们的船就从簇拥的冰层里穿行了出来,并没有走多远,冰层便消失不见了,水流也不急缓,似乎正在预示着一个即将来临的大好晴天,而我却未发一言,颓然蜷缩在船舱里,只觉自己是个临阵脱逃的叛徒。

  倒是船头的少年,开口唱了起来:“牛头跟马面俩两边里站,把我俩,押给了阎王的殿前,好花儿我俩唱翻了阎王殿,把好少年,我俩漫红了阴间……”再停下来,对我说:“唱么。”然而我却没有唱,一个劲地回头张望,可是,黑暗已经将我刚刚离开的堤岸完全笼罩,依稀可见的,只有河面上零星漂浮的冰层,显然,我离我的弟兄们是越来越远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句歌声从身后广大无边的黑暗里响了起来,只这一句,我便腾地从船舱里站了起来,因为唱歌的不是别人,正是少年的父亲,我过命的弟兄。现在,他回来了,和他一起的弟兄们也都回来了,他们全都扯开了嗓子,用歌声为我送行,那歌声,既猝不及防,又撕心裂肺,就算有妖孽正在经过,那歌声也足以使它低头认罪,还等什么呢?如遭电击之后,我也扯开嗓子,跟着弟兄们一起嘶喊:“一身的脂肉儿苦干了,压弯了脊梁骨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离乡的人;拿着的干粮吃完了,出门人孽障死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离乡的人……”

  唱完了一遍,再唱一遍:“没风没雨的三伏天,脊背上晒下的肉卷,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一年三百六十天,肚子里没饱过一天,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

  唱完了一遍,从头开始,又唱一遍:“出门遇上了大黄风,闪花的草帽儿落圈,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阿哥们世下的太寒酸,这么价活人是可怜,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又背了沙子又背了土,又背了大石头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出门去的人;又受了孽障又受了苦,还受了旁人的气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出门去的人;一身的脂肉儿苦干了,压弯了脊梁骨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离乡的人;拿着的干粮吃完了,出门人孽障死了,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离乡的人;没风没雨的三伏天,脊背上晒下的肉卷,绯红花儿你听,你的大哥哥们走哩,肝花妹妹坐吆,阿哥们是孽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