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枪挑紫金冠(第2/2页)

  我还清楚地记得散场之后的夜路。全然未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戏台,反而,那一隅戏台被空前扩大,连接了整个夜幕:在月光下走路,折断了桃树枝,再去动手触摸草叶上的露水,都像一场戏。只因为,稍稍去看,去听,去动手,都横生了无力感和暧昧,和六个小时演出里的痴男怨女一样,离开戏台,我们也在深受时间的折磨,因为万事看不到头的绝望,我们去亲密、暧昧和离别,反过来,又因它们加重了绝望。实在是,这一出戏已经改变了此前的满目风物,就像一片雪,一棵刚刚钻出地面的新芽,都在使世界不一样。

  先作如此想,再去看这满目风物:哪里不是戏台,哪里没有青蛇和白蛇?一如元杂剧《单刀会》里的关公唱词,他先唱:“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的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江水犹然热,好教我心情惨切!”唱到此处,流下泪来:“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这么多年,每到一处,逢到有戏开演,如果没去看,总归要茶饭不思,好在是机缘常有,除去大大小小的剧院,田间村头也看了不少,这一次看徽剧《单刀会》,就是在安徽的一个小县城,长江里一艘废弃的运沙船上。那只不过是个寻常的戏班子,农闲之后,以运沙船作戏台,招得二三十个看客,消磨一两个时辰,风大一点,天黑得早一点,也就不演了,所以,我连看了好几天都没看完一整出。

  可是,在十二月的寒风里,这一出零散小戏,我还是听得面红耳热。实在太好了,要么不演,一演起来就像是七军合纵,去打一场激烈的、快去快回的仗:顷刻之间,鼓声频发,锣声紧急,散板,哭板,叠板,齐刷刷像冰雹一样砸下来;低落时唱吹腔,激愤时唱拨子,紧跟着余姚腔,青阳腔,甚至能听见京调和汉腔,虚虚实实,相生相克,轻重缓急却是不错分毫,好似真正的战役正在进行,该杀人的杀人,该割首的割首。就在这快速行进的顷刻之间,生旦净丑轮番演过,马战,行船,翻台,滚火,更是一样都没落下。我站在人群里,岂止要叫好,简直就像被一盆热水浇淋过了,湿漉漉的,通体却都生出了热气,再颓然低头,兀自想:那个美轮美奂的古代中国,横竖是不会再有了。

  这却不是这出戏的要害。要害是,这里的关云长,全然不是人人都见过的那个关云长。说起关公戏,大小剧种大小剧目加起来只怕有上百种,《古城会》《走麦城》《灞桥挑袍》,不一而足,大多的戏里,关云长先是人,后是神,最终只剩下一副面具——他非如此不可,万千世人越是缺什么,就越要将他装扮成缺失之物的化身,他只能在言说中变得单一和呆板,乃至是愚笨,只因他绝不是刘玄德一人的二弟,他其实是万千世人的二弟。他的命运,便是被取消情欲,再被我们供奉。可是,且看这出戏里的关云长:虽说逃脱了险境,惊恐,忐忑,侥幸,却是一样都没少,就算置身在回返的行船上,却反倒像一个孩子,一遍遍与船家说话,唯有如此,他才能分散一点惶恐。

  这一出乡野小戏,因为几乎照搬了元杂剧,竟然侥幸逃过了修饰和篡改,就像一个被灭国的君王,传说葬身火海,实则遁入了空门,风浪平息之后,再在人迹罕至之处娶了妻,生了子;不仅如此,这出戏,还有更多的小戏,其实就是典籍和历史,只不过,修撰者不是翰林和同平章事,而是人心,人心将那些被抹消的、被铲平的,全都放置于唱念做打里残存了下来,这诸多顽固的存留,就是未销的黑铁,你若有心,自将磨洗认前朝。别人未见得知道,《单刀会》里的关云长却是知道这一天必然来临,你看他,戏终之前,一叹再叹:“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飐飐云帆扯。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

  还是二月的北京,看完了新编《霸王别姬》,没过几天,我再入剧院,去看《战太平》,又是要命的新编,可是既入此门,也只好继续这一夜的如坐针毡:声光电一样都没少,就像是有一群人拎着满桶的狗血往舞台上泼洒,管他蟒袍与褶衣,管他铁盔与冠帽,都错了也不打紧,反正我有声光电;谋士的衣襟上绣的不再是八卦图,名将花云的后背上倒是绣上了梅兰竹菊,都不怕,反正我有声光电。

  唯有闭上眼睛。闭上眼之后,却又分明看见一个真实的名将花云正在怒发冲冠,正在策马狂奔。我若是他,定要穿越河山,带兵入城,闯进剧院,来到没有畏惧的人中间,一枪挑落他们头顶的紫金冠,再对他们说:这世上,除了声光电,还有三样东西——它们是爱、戒律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