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05年10月3日马萨诸塞州剑桥 即便那时的我有一条长长的马尾辫子(第3/3页)

如果可能,我很想避开这种“憔悴方式”。我心目中的文学,是更为自发、更为向心的东西。自然而积极的活力必不可缺。在我而言,写小说就是向险峻的高山挑战,是攀登悬崖峭壁,经过漫长而激烈的搏斗之后,终于踏上顶峰的营生——或是战胜自己,或是败给自己,二者必居其一。我始终牢记这种意象,来从事长篇小说的写作。

人有一日总会败北。不管愿意与否,伴随着时间的流逝,肉体总会消亡。一旦肉体消亡,精神也将日暮途穷。此事我心知肚明,却想把那个岔口——即我的活力为毒素击败与凌驾的岔口——向后推迟,哪怕只是一丁半点。这就是身为小说家的我设定的目标。眼下我暂无“憔悴”的闲暇工夫。正因如此,即便人家说我“那样的不是艺术家”,我还要坚持跑步。

十月六日在KMIT(麻省理工学院)举行朗读会,我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发言,所以今天一面练习演讲(当然不发出声来),一面跑步。这种时候当然不听音乐,而是在脑子里嘀嘀咕咕地说英语。

在日本的时候,几乎没有机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话。演讲之类我从来不作。然而使用英语,我已经作过好几次演讲,如有机会,恐怕还会作下去。此言颇有些奇妙:在公众面前发言,同运用日语讲话相比,使用仍然不尽如人意的英语发言,却更为轻松。这大概因为,假如用日语作一场完整的发言,我会被这样一种感觉袭扰:自己仿佛被词语的大海吞噬,其中有着无限的选择、无限的可能。我作为一个文笔家,和日语的关系太过密切了,使用日语向人们讲话时,便会在那富饶的词语大海中张皇失措,沮丧不已。

就日语来说,我情愿坚守独自伏案作文这一营生。在文字的主场上竞技,我尚能较为自在、有效地捕捉词语和文脉,赋予它们轮廓——这毕竟是我的职业。理应以这种方式去把握的东西,倘如换作在万目睽睽之下高声诉说,我便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有一种重要的东西从中零落而去。我恐怕无法认可这样一种剥离。在现实生活里,也不想让自己的脸庞成为公众之物。我不喜欢走在路上时,素不相识者向我打招呼。这才是我不愿意在众人前露脸的最大缘故。

然而用外语去组构发言稿,语言赋予我的选择范围必是有限——我喜欢阅读英文书籍,却极不擅长英语会话,恰恰如此,我反能安闲自适地登台,心想:反正是外国话,有啥办法?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发现。准备起来自然很费时间。必须将长达三四十分钟的英语讲稿一字不漏地装进脑子里,然后去登坛演讲。逐行逐字地照本宣科,必无法将生动的情感传达给听众。得挑选易于听懂的词语,为了让听众身·l5轻松,还得加入一些笑料。要把我的人品与为人,巧妙地传达给对方;要让听众全神贯注地倾听我的发言,哪怕只是暂时地,也得让他们成为我的朋友。为此,我反反复复地练习演讲方法。诚然费时耗力,却会在其中发现某种感触,觉得自己在向新的东西挑战。

我觉得,跑步时很适合背诵演讲稿之类。一边几乎无意识地迈步,一边在大脑中依序排列词语,检验文章的节奏,设想词句的韵律。就这样,一面将意识放置于别处,一面放脚奔跑,便能毫不费力地以自然的速度奔跑很久很久。只不过,在脑子里自说自话,有时一不留神做出表情、摆出姿势来,从对面跑过来的人便一险莫名其妙。

今天跑步时,我看见一只硕大滚圆的黑额黑雁,死在了查尔斯河的水边。还有一只松鼠,死在了树根下。仿佛是深深地睡去了一般,它们死了。从表情看去,它们只是静静地接受了生命的终焉,并非不像从什么中解放出来。此外,在河边的赛艇库房左旁,一个身穿肮脏衣服的流浪汉,推着一辆购物用的手推车,正在放声高唱《美丽的美国》。这究竟是坦率的、发自内.i5的歌声呢,还是一种深深的挖苦?作为一介路人,我未能分辨明白。

总而言之,日历翻到了十月份。转眼间,一个月便过去了。严酷的季节已然逼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