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第2/2页)

在一个效率优先,每一分钟付出都要计算回报的年代,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究竟能给我们什么呢?

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一定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丛书“第一推动”。第一辑包括《时间简史》《皇帝新脑》《可怕的对称》等,共十五种。在思想解放的初期,那是一套对一代人产生重要影响的人文科普译丛。

“第一推动”的说法来自雅典时代的亚里士多德,他在《物理学》中探求运动起源,以为“任何被推动者皆被某一事物推动”,因而必定“有一个不被任何别的事物推动的第一推动者”,这就是“第一推动”。关于“第一推动者”究竟是不是上帝的问题,几千年来始终没有一个确凿的论断。当然我也想不出答案,但当时我们还是使劲儿在想,想这些大而无当、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服穿、不能衡量其价值的问题。

就是在那套丛书里,我第一次读到霍金的《时间简史》。老实说,从那时候到现在,我至少已经有五次拿起这本天书,每一次都力图多懂一点儿,可每次都落败而归。第一版的副标题是“从大爆炸到黑洞”,讲了宇宙的演化、黑洞、粒子、时间、空间,它们如何出现并将产生怎样的变化,每次都觉得佶屈聱牙,狼狈不堪。这样的阅读有些变态,可我还是放不下。我哪里是对理论物理感兴趣?我是对那些未知的无穷大和无穷远感兴趣,对它们和无穷小的自我之间的关系感兴趣;我还喜欢那些稀奇古怪的语言,它们来自我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这样的语言滞重、平静,抽象到空洞,又空洞到无所不有,有一种接近永恒的质感,我就是被这样的东西迷住了。

毕加索是个大师,也是个疯子,他还喜欢读爱因斯坦,而且让人安慰的是,他也读不懂。他说:“当我读爱因斯坦写的物理书时,我啥也没弄明白,不过没关系,他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说得太好了!这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痴迷“第一推动”的那个年代,中国还是一个前消费社会,我们没有买房买车的压力,没有成功立名的野心,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足以吞没我们十次人生的海量信息;无数个无所事事的白天黑夜,除了游荡在风景单调的街道,我们只能把时间耗在这些腾云驾雾的问题上。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记不得这些书究竟告诉了我什么,也不能确认,那些空洞无解的问题,有关灵魂,有关时间,有关粒子和爆炸,到底是耗费了我的青春,还是维护了我的简单,没让它变得更糟。

幸而,“所有的事都只会在长远之后起效”,多年之后渐渐发现,这种自虐式的阅读,如同毕加索所言,“让我明白了别的东西”——正是那种对抽象的终极问题的兴趣,那种对灵魂、生命、美和死亡本身的好奇,在深度和广度上扩展了我对人世的理解,提升了思考问题的格局。即便深陷现实的泥沼,也始终意识到有一种高远存在,有一种更辽阔的价值存在,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的一部分精神资源。“我的心在高原,在雄鸡鸣叫成一片的晨曦里”——十七岁的时候,我在一本蓝色封皮的诗集《在大海边》里读到这句诗,从那一刻开始,苏格兰浪漫主义诗人彭斯的高原就一直在我心里,伴我从懵懂初开的少年,步入中年。

头上三尺有神明,我始终在寻找一种方法,不拘泥,不执着,用本质澄清现象,用简单对抗复杂。一峰太华千寻,一勺江湖千里,求解复杂事物的钥匙,往往在它最简单的本质上。看着这个时代那些奇异的年轻人,我有时会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肯定比我现在更成熟,可他们能比我更简单吗?

现实世界是常识,跳出现实之外就是见识。见识比常识更重要,很多时候,需要看到更高的维度,降维打击,才能有效和决胜。这种胜利不是战胜别人,更多时候是战胜自己。有时会和编辑们谈到如何面对现实压力,我往往避实就虚地说,最好能找到一种好高骛远超越世事的价值观,在心里培育比一份职业、一本杂志更强大的力量,有了这样的力量,就能屏蔽掉那些暂时的、轻浮喧闹的干扰,找到自己的定盘星,避免一个软弱无力、过分琐碎的自我,通向一个更坚强、更辽阔的自我。而这种价值观,多半来自那些“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事物”。

一天听酷玩乐队唱Yellow :Look at the stars / Look how they shine for you(仰望天上的繁星/看它们为你绽放)……心有所动,想起罗素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在某个时刻仰望星辰,思考最大的问题。”那些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是古希腊开始追寻的哲学与美,是启蒙时代的自由与正义,是二十世纪的天体、物理与技术……这些“大问题”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对混乱繁复的现实世界的抽象和提纯,是廓清这个世界的核心构件和框架,它们是文明世界的精华,是无法衡量其价值的东西。保持对它们的关注和思考不是为了做个思想家,而是希望与艰难世事更好地相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