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小说的两个传统(第2/3页)

其次,因为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西方强大的宗教背景,代表最高价值的“道”与代表世俗权力的“势”相抗争的时候,无法得到教会的支持,所可以依托的惟有个人的道德自觉。所以,中国传统文人特别重视个人的道德修养。这当然也影响到中国小说特色的形成。较为明显的两个后果,一是中国小说对经验作者提出了极高的要求,所谓文如其人;再就是中国的小说与传统文化的其他分支一样,特别重视内在的超越。我们知道,文学和宗教一样,都是超越现实的重要力量,但中国的超越是经由世俗完成的,“游于世俗,泯然无迹”。也就是说不离世间而超越世间。我认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所特别强调的“世情”、“世事”和“人情”,既是描述的对象,也是超越的对象。《金瓶梅》所描述的自然是市井生活,十分芜杂琐碎,但在不知不觉中,读者就会看到作者的“佛心”所在,就会体会到强大的精神超拔的力量。《红楼梦》尽管有一个“太虚幻境”式的哲学外衣,但作品的内在肌理严密而细致,作者的写作目标之一,就是在对世情的描述上与《水浒传》一较高下。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才能理解金圣叹为什么要“腰斩”《水浒传》,并对前七十回进行改写。

我认为中国的章回体小说重要特色,就是建立在“向内超越”的价值取向基础上的。可惜的是,这一背景在晚清以后遭到了有意无意的忽略和误解:要么认为章回体小说只有“世情”,没有超越;要么认为它只有“凌空蹈虚”,而缺乏社会关注。

当然,要想全面了解中国古典小说的美学体系,我们还必须考察汉语复杂表意系统,考察中国人特殊的时空观以及对于文化记忆的处理方式,限于篇幅,这里不再一一展开了。

我以为除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这个传统之外,还有一个“小传统”。我指的是从近代开始受到现代性影响的小说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说,仔细观察这部分资源对于我们来说显得尤为重要,因为“世界”这个概念强行切入了进来,而且这是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世界”(用陈独秀的话来说,面临巨变的大部分人只知有中国,不知有世界)。另外,这个“小传统”是建立在对“大传统”批判、确认和改写基础上的,它在很多方面经历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也留下了很多悬而未决的难题。

一般来说,自晚清至五四,在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中国的小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革。当然,我个人的看法是,这一变革即便时至今日仍未完结,一些核心问题甚至未经触碰。但不管怎么说,正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段中,今天为我们所耳熟能详的“汉语写作”实际上才第一次真正作为问题被提出来。而在中国近现代文学的发展历程中,由于不同的社会现实压力的影响,由于不同意识形态、文化价值观念的交互作用,同一个问题也曾以不同的历史面貌得以呈现:一度是民族文学,或者是中国文学,最后是“汉语写作”。

所有这些概念,作为“现代性”的衍生物,无疑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既真实又在相当程度上是虚构的“世界”图景。实际上,地缘或政治学上的“中国”概念,是由于“世界”这个概念的切入才第一次变得具体而清晰起来。无论是魏源、龚自珍,还是严复、鲁迅、陈独秀,对世界认识的深浅或真切与否在一定意义上也直接影响到他们对于中国的历史、现实、未来一系列判断和界定。

中国现代小说生成的历史境遇亦大致相同。因此,中国小说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实际上是一个陈旧的历史话题,它不仅有着自己的特定的历史内涵,同时也有自己的问题和言说史。而这一话题本身又作为一个历史遗存,也总是和我们今天的文学现实以及“当下感受”发生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我的意思是说,时至今日,当我们重新来思考小说、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时,一方面我们是基于今天特殊的现实境遇、文化格局、世界图景,对一个陈旧的问题进行思考;另一方面,我们亦必须将自晚清以来对这一问题的阐释史纳入我们的视线之中,并重新加以检讨。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获得以下两个重要的坐标。

其一是空间性的。世界文学的基本格局在过去的一百多年中,始终处于变化和发展中。所谓“世界文学”这并非是一个一成不变的结构,更不是一个一经回答即可一直享用的战利品。粗略来看,肇始于晚清并一直延用至今的“世界文学”概念——其核心内容是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欧美或西方文学,处于相对强势地位的俄国、日本、印度文学,当然需要重新加以审视。由于历史局限,即便鲁迅那一批具有远见卓识的知识分子亦无法预料到当今欧美文学日益分化、衰落的局面,亦无法预料到拉丁美洲、非洲文学的崛起,因此,他们也无法将世界文化格局中的阿拉伯文学、东南亚文学、东欧文学、加勒比海地区的文学、西欧或美洲殖民地地区的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文学等单元纳入到一个整体的系统中加以考察。另外,即使在一度处于强势地位的欧洲和美国文学内部,移民文学、黑人文学和少数族裔文学的“复活”,也构成了另一个需要加以重视的文学景观。因此,什么是世界文学,这仍然是一个全新的问题,仍然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课题,或者说,需要我们重新加以审视的现实。

另一个坐标是时间性的。自中国国门打开之后,中国小说一直在寻求与不同地域、国家的文学的交流与沟通,但是这样的交流和沟通却是伴随着对自身的强烈质疑、批判或者抛弃的冲动而展开的。这就使中国小说的写作陷入到一个巨大的矛盾怪圈中,事实上也造成了一代又一代作家深刻的现代性焦虑:由于小说叙事的遗产和“进步”世界文学之间存在的差异性,由于激进思潮的普遍蔓延,对一种新文学秩序的渴求同时意味着对旧的历史遗产(或历史包袱)的抛弃。而一旦彻底抛弃了这个包袱,比如说,按照某些人的建议用拼音文字取代汉字,通过社会文学制度的选择彻底抹去汉语写作的痕迹,且不用说小说创作,就连基本的言说和文化、身份认同都会成为问题。

因此,不管当年的现代性启蒙如何极端,小说的传统资源还是顽强地参与到了近现代文学变化的发展的历史过程中。整个中国近现代的文学固然可以被看成是向外学习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更为隐秘的回溯性过程,也就是说,对中国传统的再确认的过程。正如前文所说,无论鲁迅、郭沫若、茅盾、沈从文、废名,还是萧红、师陀、张爱玲,这种再确认的痕迹十分明显。不管是主动的,还是犹豫不决的;不管是有明确意图的,还是潜移默化的,他们纷纷从中国古代的传奇、杂录、戏曲、杂剧、明清章回体、小品等多种体裁吸取营养。也可以这么说,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完全自外于这种共时性的向内、向外的双向过程。但不可以否认的是,在巨大的现代性的压力下,这一回溯过程至今仍然被普遍看成是某种次要的、隐性的、不得已而为之的,甚至可以被忽略的文学进化史的附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