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第2/2页)

坦率说,C在寻找的开初就相信,她要寻找的是一种世上没有的东西,她为此而作的努力也将永无结束之时:每一次寻找都不可能是最后一次。没有生,哪有长?这似乎只是一个鸡与鸡蛋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过上千册书的人,C知道去找寻一只非鸡蛋而生的鸡的艰难性和荒谬性。而C之所以仍要去找寻,也许是出于强烈的个人需要,也许是对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的一种迷信。C就像赫拉斯笔下的孤独的少年,不喜欢闹闹热热和各种机械的声音,只是喜欢沉溺于豹子式的胡思乱想中(把自己隐蔽一隅),满足于以抽象的观念占有窗外的种种世故人情。说来你也许不会相信,在冥冥幽思中,C常常看见天空中飞舞着纷纷运气,它们像空气一样流动、沉浮,并且和空气共同酝酿风雨和天空的各种颜色、声音、形状。而纷飞的运气中,有一部分并不像汗水、血液一样是从人体毛孔和血管中流出的,而是自遥远的星辰之外像流星一样跌落人间的,它们的特点是来无踪、去无影,中间没有可以捉摸和推敲的联结活动与改换变化:不可期望,不可争取,就像闪电,是天体的一道喷嚏;又如梦中之梦,是大脑的某种神奇。它们的效力也是神奇无比的。在清代学者陈元龙的《格致镜原》中,有两个半的页码对这种运气做了某种神性的解析和论证工作。他认为,人们一旦拥获了这种运气,便可以创造类同使绵羊变成狮子或狮子变为绵羊的奇迹。有人说,伽利略正是依靠这种运气才看到了天体的真实(羊眼变成了狮眼),同时也是这种运气使他最后落得了焚身的结局(狮子又变得像一只绵羊一样懦弱无能)。而秘密的亚德利博士据说也是在这种运气的指引下,在十几年后的一个梦中获得了开启老枪密码的钥匙——它飘扬在天际之外,而且像一根银色的发丝一样细微而且蔽目。我痴爱的一位英雄作家博尔赫斯,他的神奇和博大已使我感到迷惘和内疚,然而他却还在用毕生的精神追求另一种神奇就是:他渴望获得这种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从而完成他梦中的事业:让一个故事演变成无穷无尽的故事,可以世代相读,而且还读不完。读过《沙之书》吗?这是走入博尔赫斯的渴望——对一本无垠之书的渴望——的最好通道,它非常短小,但我们不可能因其短小而感觉不到博尔赫斯的心跳声。

博尔赫斯的愿望让C深得鼓舞,她从这位作家的愿望中很容易就看到了自己的愿望,就像我们常常从别人的恐惧中看到自己的恐惧一样。有一天,C突然对我说:没有诞生时日的东西世上是没有的,所以你也不可能找到,但是天空中飘扬着来自星辰之外的运气,这种运气具有无穷无尽的神性和力量,它们中的任何之一都交织着人类的各种探求与渴望,你只要获得它们中的任何之一,都会在某一方面领悟一切,从而形成一个唯一的也是无限的幸福。

C多次问我:有一天,你要获得了这种运气,将拿它来创造什么?

我多次听到C这样告诉我:如果她获得了这种运气,她要用它来创造一个没有诞生时日的东西;这东西可以是无用的、渺小的,就像一条隐匿无用的虫;材料也是不讲究的,可以是水做的,或火做的,即便是由一堆垃圾衍生的也无所谓,只要它没有诞生时间,就像天幕一样,没有人能指出它的起始边沿。

问题是当C拥有这么神秘而神奇,甚至足以创造一个世界的运气时,为什么不想创造其他,而独独想创造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哪怕是一条隐匿无用的虫?

这是C生命的密码,它充满了问题和问题的问题。

C不止一次地对我喃喃自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和问题的问题……

没有生日

多少年来,C一直在寻找一种没有诞生时日的某一。

多少年来,C也一直在寻找C自己的生日。

不论是前者或后者,只要找到其中之一,C的寻找就会全部结束。

但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C都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都是一样地难以寻觅。

所以,C的寻找没有结束,虽然结束的条件是很宽容和低等的。

作为天地间一人,一具血肉之躯,C当然有自己的生日。但C的生日就像丛林中的一盘蛇或一根草的生日一样,没有人知晓,实际上也就等于没有。没有生日,心里就少了样东西,照理说,心里少掉一样东西就会变得空畅一些——这是一个物理的概念,就像加减法一样,既简单又朴素。但C的心灵深处(空间)却因为没有生日而变得更加拥挤又混乱,多少年来,她深刻地感到,正因为她生活中少掉了生日,她心里反倒像伸入了无数只细小的手,每天都把她的心挤捏得紧紧张张,不得安宁。我忧郁地发现,C的内心世界要明显比周围的人阴郁、潮湿,就像C的心灵是生长在阴暗的地窖里,而不是阳光明媚的大地上。

这全是因为C没有生日!

没有生日,首先给C带来的麻烦是对自己身世的无尽探索和怀疑。孩童时代,C一直相信她的父亲是个患肺病的老干部,在她出生不久,这位老干部就像某个国王一样终于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和权力,而C母亲则是在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工作,等C长大了她就会回来接她进城读书、工作。天真的岁月,C几乎每一天都在等待这一天降临。由于等待,C童年的每一天都被拉长了,由于等待的痛心失望,C开始学会了怀疑和忧郁。现在,C已再也不相信那些胡说八道,不相信老干部的父亲和很远很远的母亲,C更相信另一种说法——

她母亲是古书里的狐狸精,水性杨花,肉蒲团,方屁股母马;她父亲可能是个老干部,也可能不是。因为对一匹方屁股母马的后代来说,她的父亲就像行云一样,是个不定数,我们只能说他是个男人,也许该说是个胆小的、失德的男人。因为只有胆小和缺德的男人才会无视自己的孩子……有一天,C躺在一只木盆里,像一件破衣服一样,从河的上流漂到了下流,一个渔夫怀着一种捡到一只木盆的高兴发现了C。起初渔夫有些犹豫,因为当时正是我们国家著名的困难时期(三年自然灾害),他家里可以多一只木盆(求之不得),却无法多出一张嘴。看着C那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他咬咬牙,想让C继续漂流。但正当这时,C精灵地哭了起来——像看见了渔夫诡秘的心思似的。

那个哭声啊——啊啊,谁也没听过这样撕心揪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