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虫冰激凌(第4/4页)

每天缝制多长时间呢?为了胜券在握,我先要把标准工作日的时间搞清楚。

八个小时吧。其实,这活儿一干起来,就会有瘾。一有空就会趴在案上缝制。不过,我们就按每天八小时算好了。岳拉娜说。

那么,需要一个月。我指着一床看起来花样最繁复的被子说。

话一出口,我就从老奶奶得意的笑容上,知道我的答案覆没了。

一个月?你想得太简单了!告诉你吧,像这样一床花被,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岳拉娜很权威地说。

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可我想说,美国妇女的手艺是否笨了一点?我相信,这类型的被子,在中国妇女手里,一个月的时间绰绰有余了。

我问老人家,这里有您缝制的被子吗?

岳拉娜立刻腼腆甚至羞惭起来,说,这里哪能有我的被子?我的手艺差得多呢!(晚上我在岳拉娜家,看到了老奶奶缝制了一半的花被。还真不是她老人家谦虚,她的手艺实在是够糙的了。)

在艺术馆里,我看到了一架瑰丽异常的中国屏风。岳拉娜很夸耀地对我说,这是上个世纪这个镇上的美国传教士从中国带回来的,精美极了。据说是唐代的,很少见的。她说话的口气非常坦然,丝毫没想到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看到自己祖先的遗物在异国他乡漂泊,感到一腔酸楚。

我用手抚摸着屏风上的螺钿仕女图案,它们的温凉细腻,灼痛了我的指尖。我不能确认它们是否真是唐朝的文物,但它们的确是很古老的。幸好它们受到了很好的保护,也许从更广大的范围来看,我的哀伤可以稀薄一些。

小镇很冷清,年轻人都到城市里去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地面上铺着黄叶堆积而成的地毯,更添一份凄清。老奶奶又领我们到了镇上的图书馆。那是一栋有了年头的楼房,书不算多,大多数也很破旧了。和想象中的数字化闪烁不同,图书馆是传统和暗淡的。老奶奶说,她经常到这里来借书看。

又参观了一家由贵族豪宅改建的博物馆,显示着上个世纪这个小镇的风貌:那时的服装,那时的餐具,那时的装饰,那时的工业……

是的,那时,这个小镇生产精美的铁玩具,在展柜里,摆着铁制的炉子、房屋、蒸汽机车、各种机器模型,制造得惟妙惟肖。还有很多古老的工具,让人想到熊熊的炉火和叮叮当当的金属声。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空无一人的厂房,丛生的荒草……人们都聚集到大城市去了,这里是一个虽未被遗忘却免不了委顿的小镇。

我在小镇的商店里买了一只铜制的小铃铛。晃晃它,会有脆得让人心疼的声音响起。说明牌上写着,一个世纪以前,美国乡村小学,就是摇起这样的小铃铛告诉孩子们:上课啦!

最后到了当年林肯和道格拉斯辩论处参观。那是一座小小的土丘,碧绿的草在秋风中有一点苍黄。一处宁静的地方,两尊铜像,林肯坐着,道格拉斯站着,看不见的机锋在空中交叉。我觉得这二位的姿势有点特别。想来若是一般的雕塑家,会把正义的林肯塑成侃侃而谈的站立姿势,也许再加上强有力地挥舞着的手臂什么的,把道格拉斯塑成仰视的模样。但是这处雕像别出心裁。林肯坐着,举重若轻。道格拉斯虽然站着,在感觉上却要比坐着的林肯要矮。谁更有力量,就不言而喻了。

我在林肯的传记中看到这样的记载:在伊利诺伊州,道格拉斯先生对来自本州各地的农民发表了长篇演说,宣讲他于1854年提出的新法案。这个法案对奴隶主势力明显是有利的。林肯对这篇演说给予回击,评价了道格拉斯的所有观点。林肯以异常的激情和活力对这一法案进行了攻击,逐一揭露其欺骗性和虚伪性,法案被批驳得原形毕露,体无完肤。从林肯口中说出的真理在燃烧,他激动地颤抖着,道格拉斯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败,局促不安……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今天,这里也是非常寂静。一个多世纪以前的唇枪舌剑,已经被萋萋青草吸附,只留下旅人的凭吊。

也许是因为白天跑得多了,这一夜,又是无梦到天明。和岳拉娜老奶奶告辞的时间到了,我拿出一条中国杭州产的丝绸围巾送她,她很高兴。

分别了,我看着她佝偻的身影,突然非常感伤。我知道,今生今世,我再也看不到这位老人了,她已经87岁了,就算我几年后有机会再到美国来,就算我会再次寻找到这个美国中部的小镇,岳拉娜老奶奶还能继续到花园里为我们采摘新鲜的红草莓,还会有一只红黑相间的美丽瓢虫醉倒在冰激凌里吗?

在老奶奶87岁的生涯里,可能多次接待过外国的访问者,也许她会很快忘记我的。从我们的汽车尚未离开她的住宅,她就返回房间这一点来看,我想一定会是这样的。但我会长久地记住她,记住她搅拌冰激凌时那红肿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