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第2/3页)

“便是这里好了。”子衡说,“我也想看看这里的风景……只是,在这里溜达,不会被斩首的么?”

“魏国的法度可没这么严……你只要小心些就是了。”子允说。

子衡在魏国的春苑里散步,沙棠和秋栎的阴影剪裁着阳光,初夏的藤萝迷离着小径的路途。穿过卢橘林,子衡看到了一条河。清澈湍急的水流冲刷着河底白色的圆石,河旁生长着紫色茎叶的华枫。几根钓竿架在河旁。子衡望了一眼河水,波光流转的水下,游鱼纤细的踪迹来往不定。

子衡左顾右盼一番,便在河边一屁股坐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拈起其间最柔韧的一根钓竿。钓竿上的鱼饵已然安好,垂死的虫子,奇特的调味料。子衡又一次环视周围,然后侧耳听了一下:除了鸟儿的鸣啭外,便只留下了流水的声音。又停顿了一刻,子衡把目光锁定在水里。随即,他潇洒的抡了一下钓竿,钓丝向水里滑去。

魏国的鱼似乎比楚国的鱼要愚蠢,还没有满足他等待的感觉,一条鱼便焕然上钩。如此轻易的成功令他反觉失望。又一次把钓钩坠入水中时,他听到脚步踩叶的声音。全身肌肉倏然间绷紧,他刚刚才意识到这是魏国的禁苑,而非云梦泽。一个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一个年轻的男子,戴着鹤冠,穿着简约的白衣。这个刚生出胡子来的年轻人,托着腮看着他的钓钩。他温文的姿态使子衡的紧张得以缓解。他把目光转了回去:一条鱼正跃跃欲试的要咬钩。

“好!”年轻人喊道。

似乎被惊吓到,那条即将上钩的鱼立刻转身逃逸,快速的游往绿藻密布的水域。子衡不满的看了年轻人一眼。

“鱼要咬钩时,手须稳,须敛气屏声,怎么能如此的大喊呢?”子衡说。

年轻人用讶异而佩服的眼神望着子衡。

“钓鱼,原来也有如许多讲究的么?”

“那自然。”子衡说,“钓鱼也有道。平心静气,不疾不徐。呼吸平和,心若止水。这鱼会上钩,是因为被利所诱,不能自持。这鱼会脱钩,是因为人被利所诱,不能自持。”

“你说得有理。”年轻人佩服似的说,拿起一根钓竿。“你便教我,如何能钓到鱼吧。”

子衡觑了他一眼。

“你这样的年轻人,钓不得鱼。”子衡说。“心不静,性不定,莽而且怯。看你这样子,就不是能钓鱼的人。”

“那便你钓,我看。”年轻人说,随即蹲在子衡身边。子衡有那么一会儿,感到了自得的情绪。

“哎,”年轻人说,“你不是魏国人?”

“我……是。嗯,不是。是。”

“你的口音不像。”年轻人说。

“我是楚国人。”子衡说。“我来魏国找我的妻子。”

“噢?”

子衡开始滔滔不绝的说了。这些话他不敢说给子允听,怕的是大舅子生气。他也不能说给邻居听,因为没人理解他。在此垂钓之际,他能够很自然的说出来,告诉这个年轻人,他的想法。

他喜爱钓鱼。从七岁起便跟着父亲钓鱼。父亲在酒后钓鱼,被一条大鱼拉进了云梦泽。他便继承了这一个爱好。父亲传下了一根洙杨木的钓竿,他一直执着这钓竿,在云梦泽畔垂钓。他渴望能够钓到灵鼋、玳瑁,那些传说中生自南海的东西,据说曾有人在云梦见过。他爱云梦泽畔的风景,阴林、桂椒、藏莨、东蔷,四季生长,氤氲芬芳,倒影垂水,使云烟不浓的日子,那些鱼们望去如此美丽。那些鱼的窈窕身姿,围绕在一线入水的钓钩旁,彼此试探,飘忽不定,最后他胜了,鱼被扬在半空,接受日光照耀、风的吹袭。各类的鱼,桃花鱼、隐石鱼、距翅鱼,都曾被他一一捕获。那些鳞片耀光、尾翼优美、目光无辜的鱼,被他一一收入囊中。

碧荔在他二十四岁那一年出现,她是魏国人,兄长居在大梁。他们相识在一次集市上,碧荔看到他所卖的香草和鱼,感到极为新鲜。诗意的情怀感染了少女的思绪。碧荔开始陪他去垂钓,然后,便嫁了他。

直到婚后,碧荔发现了很多不可挽回的问题。子衡对于钓鱼的痴迷令人感到恐惧,她愤怒、啜泣、号啕、叫骂,隐匿钓竿,企图上吊,甚至拜求上苍,想让云梦泽干涸。子衡默默的领受着这一切。他爱他的妻子,他取消了自己前往南海钓神鼋的计划,每天沉溺于在云梦泽畔垂钓。这便是他的人生。

年轻人听完了,点着头,若有所思。子衡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年轻人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钓钩上:“好,又一条。”

“大王!大王!”

子衡听见了子允的声音,年轻人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沾在身上的草叶。子允分花拂柳到跑到了年轻人身前,躬身:“大王!”

钓竿“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子衡一交跌到了旁边。滚了一圈后,他赶嘛爬起来,然后伏地。钓竿在河里无辜的浮着,鱼们被惊散。子衡低着头,都不敢抬头。他听见子允说:

“大王,秦军围城了。”

“嗯。”年轻人的声音。

“大王?”

“寡人自有定夺。”年轻人说。

子衡感到一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年轻人的声音缓缓的道:

“你说的是,寡人确实是心不静,性子不定。莽而且怯。只是有些事情,是没法子的……这根钓竿,便,送给你了。”

子衡听到脚步声缓慢远去,子允拉了他一把。

“那,那是你们魏国的……王?”子衡说。

中午,回到子允的宅邸时,子衡望见城门已闭上。操戈披甲的士兵们,站满了女墙。路边的难民们彼此面面相觑,随后无奈的拍打着孩子们的头。子允让子衡住在阁楼上,告诉他不要出门。

“秦军围城。外乡口音者一律要别拘起来,以防奸细。你可不能乱走。”

子衡爬到阁楼的屋顶,踩着碎瓦铺设的屋脊,无聊的望着夏日的阳光。他开始想念碧荔,想念跟她第一次见面时的天气。一样的夏季午后,十三年前,香草和桃花鱼,她的手指点着,她圆圆的眼珠最后定在他身上。她笑了。

子衡在屋脊上坐着,有一个老人每天会送来饭菜。他在屋脊上吃饭,在屋脊上看夏日阳光,数星辰。除了大小解,他一直站在屋脊上。魏国的星空恍如深沉的云梦泽,无数的星辰恍如游动的鱼。而他找不到一根钓竿去捉拿那些流转不定的光芒。子允每天在院子里出出进进,被他尽收眼底。蜂拥的人民,像一群被放大的蚂蚁。

到达大梁的第二十五天夜晚,暑气蒸熏。炎热的气温使他只能脸帖瓦片,和衣而卧。在梦中,他回到了云梦泽。水气在他的周围波动,木兰、楂梸、甹栗的阴影拂在他脸上。鱼们在空中游动,像星辰一样转动。水声清澈,似乎在诱人沉入。然后,阳光便劈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