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人(第2/3页)

她从小胆大淘气,父亲总给她一个耙子和竹筐,让她到昌陵里捞松树下的松包。后来,她到易县县城里上中学,便离开了西陵。

父亲是1976年得病去世的。父亲走后,她一个人跑去林业局,问领导能否照顾一下,帮自己安排个工作。父亲生前人缘好,有一次水灾,父亲拿出700元钱去公社捐,公社人说:“老伊,你还一大家子人呢,不过了?”非逼着他拿回去300元。

那时的人重感情,便把她安排去了易县招待所。当服务员时,她常想起西陵。她记得念中学时,有一次老师带他们到泰陵参观“收租院”的泥塑展和“学大寨”的图片展。当时,她看着这熟悉的环境就想,将来长大了能回到这里上班才好呢,风景好,也清闲。让她没想到的是,一次发掘地宫的计划让她实现了自己少女时的愿望。她回到了清西陵,在光绪皇帝的崇陵里,在那间小小的班房里,一待便是一辈子。

崇陵管理员/高远摄

班房过去曾是巡逻兵丁休息的地方。发掘完地宫后,班房成了售票处,领导安排她在里面卖票。刚住的时候,有人告诉她,这屋子曾有个老头住过,那老头守了一辈子崇陵,没儿没女没老婆,最后把自己吊死在屋里。班房里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一个炉子和一个柜子。白天,鸽子会扑腾着翅膀飞进来,伊术敏就从发出咯吱声响的椅子上站起来,从屋门后抄起笤帚,把鸽子赶出去。在这个小屋子内,她做饭、吃饭、卖票、睡觉,打了很多毛衣,度过了无数个死一般寂静的黑夜。

过去,她一天的工作是随着第一批游客的到来而开始的。那时候,地宫里还没有电,她要领着游客们下去,把蜡烛点燃,然后小心地放在石门的门槛上。后来,有人说,石门槛也是文物,不能把蜡烛放在上面,文管所便焊了些高高的铁架子,让蜡烛挪了地方。

游客来得多了,什么样的她都会碰到。有人在光绪的棺椁前放一捧塑料花,有人在旁边放一盒象棋,有人掏出一把口琴和一本琴谱摆到光绪的棺椁上。她印象最深的是,棺椁前曾放过一封信。信封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那个留名“费洋”的人在信封上写着“爱新觉罗·载湉”,邮编格里则写着“我不知道啊”。

她没看过那封信,看亡者的信是大不敬的。但当其他游客打开看时,她也并不制止。她知道他们只是好奇,并无恶意。看过那信的游客都会毕恭毕敬地把信放回去,嬉笑的表情也会瞬间变得严肃。

陆陆续续,她也看了一些关于光绪皇帝的书。甲午战争打败了,在慈禧太后阴影下小心谨慎做皇帝的光绪也想血气方刚一把,在康有为、梁启超的影响下,颁布了《明定国是昭》,宣布变法,想使国家强大。后来,变法失败,光绪被慈禧太后囚禁在涵元殿。在中南海那个叫“瀛台”的小岛上,光绪皇帝寂寞凄苦地住了十年,唯一的温暖是与珍妃的幽会。为了和自己相爱的女人见面,皇帝不得不在深夜让心腹太监冒死拉船偷渡。孤零零的瀛台小岛上,小船总是悄无声息地滑向对岸,成全皇上和皇妃相见的温暖。船的两头各有一条绳子,分别拴着湖的两岸,这边放,那边拉。然而,即便这样的温暖也是短暂的,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出逃,珍妃被投入井中,心如死灰的光绪皇帝也在1908年11月14日的傍晚,死在了瀛台。

伊术敏每次读光绪皇帝的书,都会替他伤心,眼泪会不经意地从眼眶里流出来。她有时甚至会想,光绪皇帝如果是个普通人该多好啊,能过简单自在的生活,像她一样。

她跟丈夫岳数林是在崇陵里相的亲。那天,她到泰陵报账去了,回来后,同事告诉她,跟她相亲的人来了。她问,人呢?同事说,自己买了票,进崇陵逛去了。她进去找,却老远看到数林在方城上朝她招手。她的相亲在别人看来都很好笑。她和数林从小就认识,同岁、同村,中学时还同班。但彼此并没讲过什么话,农村保守的思想让他们更像是一对陌生的熟人。数林声音很细,每次说话前,总是温柔地先说一声“术敏”。

她问数林:“你为什么自己跑到方城上来?”数林说:“术敏,因为远远就能看到你来没来。”她笑了。她记得,当时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方城上,阳光很温暖。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彼此看中对方的只有一点——朴实。

结婚后,数林从紫金山供销社调到了西陵行宫旁的一个酒精厂,但没过多久,酒精厂破产了,数林便开始在崇陵外摆小摊,卖些介绍清西陵和清宫秘史的书和纪念品。开始,生意还行,但随着摆摊的越来越多,游客越来越少,慢慢地,也就一般了。大家都到同样的地方进货,每个摊位上都摆满了同样的东西。

他们在崇陵西边开了片荒,种了些菜。五孔桥下有泥鳅和王八,数林找个网,往水里一沉,很快就能满。数林把它们放到班房后院的大盆里,什么时候想吃,就抓把盐和碱,往它们身上一撒,或蒸或煮,美味至极。

后来,他们有了孩子。每年开春,伊术敏都带着儿子在崇陵里拔草。那时候,儿子还小,她把儿子放在柳条篮里的被褥中,把篮子放在罗汉松下。她蹲在地上拔草,各种杂草一到春天便从地砖缝里钻出来,疯一样地长。羊胡子草最难拔,根很深,拔的时候要用很大力气,还会带出一坨坨的泥巴。而它们两三天便又会长出来。很多砖都坏了,地面坑坑洼洼。拔草时,她常能在草堆里捡到鞋跟,都是高跟鞋卡到地砖里崴下来的。

到了一九九几年,儿子越长越大,她也不用蹲着拔了。春天打遍除草剂,草便都长不出来了。负责打药的人说药剂能在草根上烧出一个个小泡泡,烧死它们的神经。这种说法让她觉得有些残忍,似乎比把它们拔出来更残忍。她想起了光绪皇帝之死。

光绪之死是清宫八大疑案之一。有人怀疑是慈禧太后毒死的,有人怀疑是袁世凯害死的,也有人说光绪皇帝有严重的遗精病,是自己病死的。2003年,伊术敏守库房时,清西陵文物管理处的耿左车带来了中央电视台《探索与发现》栏目的编导钟里满,说要借用光绪的头发进行化验,拍一个关于《光绪死因之谜》的纪录片。头发借走后,便没了消息,因为很快就非典了。直到2007年初春的一天,文管处突然接到钟里满的电话,说经过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的科学家们用中子活化分析的方法,发现光绪的头发上有砷,含量是正常人的两千多倍,也就是俗称的砒霜。课题组迅速成立了。专家们亲自到清西陵再次取样,这次取样除了头发样本外,还有光绪的葬衣、棺内的围锦、灰土、香料,以便进行更全面、更深入的化验分析,后来又提取了周围环境中的土壤、水、灰尘等样本。与此同时,清西陵也展开了对样品真实性的求证工作。这成为了她进到西陵工作以来,最忙碌的时光。2008年11月2日,关于清史纂修的重大课题“光绪死因研究工作”新闻发布会在京西宾馆举行,会上发布最新的消息——光绪确系砒霜中毒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