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鬼戏(第2/4页)

从观音堂出来,他见到一些人在给骡子尾巴上系上红布。老刘头告诉他,系上红布的骡子就是元宵节“三爷”要用的,红布一系,这些骡子回家就好吃好喝,不用干活了。

“元宵节那天凌晨,会有扎着靠旗,身穿铠甲,装扮成‘黑白探马’的人在街道上来回跑,这叫做‘巡神’。他们骑的便是这绑了红布的骡子。过去,三乡五里那些不听话的骡子都会赶来让‘三爷’使,回去通通变老实了,你猜为什么?那天街两边站的都是人,它们全是吓老实的。”老刘头说。

“我这两天要做什么?”他问。

“你好吃好喝,啥也不用做,跟那些系着红布的骡子一样,你也是‘三爷’要用的。”

那天晚上,卢寸红没睡好。一开始是隔壁会议室里来了好些人,他们坐在村长的办公桌上,一边喝着酒,一边跟老刘头没完没了地说着村长的坏话,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村长如何贪污,如何迫害正直的人,如何跟上面官官相护……后来,聊天的人走了,老刘头进来睡觉,一上床,老刘头就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响,吵得他更是睡不着。他翻身朝墙,心事也跟着泛上心头。

他1999年入伍,因表现突出,2000年被部队送去学习修坦克。四年后,他回到部队,成为了技术骨干。就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父亲得了重病。他是个孝顺的儿子,母亲让他转业回家来做个依靠,他便脱了军装回来了。刚复员时,他彷徨极了,在部队,他是技术骨干,但回到地方,他似乎一无是处了。没坦克让他修,也没他能做的生意,他被亲戚介绍到朋友开的装修队里干活儿,别人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像新兵一样。

他也后悔过离开部队,但悔意很快就过去了。要么回来,要么在部队干一辈子。他没有兄弟,只有个嫁了人的姐姐。父母老了、病了,他不能总待在部队躲避孝道。在当兵的近十年里,他只在2007年回家过了一回年。因为部队驻守厦门,一级战备是常事。每逢台海局势一紧张,他甚至整年不能和家里联系。事实上,他最后悔的是回来晚了。春节前,67岁的父亲被肺癌带走了。当新兵时被老兵扇耳光他没哭过,因为他知道很快自己就能成为老兵;从坦克上掉下来摔断腿他没哭过,因为他是军人;离开部队时,战友们哭了,他也没哭,因为他想自己过两年混好了,肯定能回去看他们。但父亲去世时,28岁的他哭了,因为他知道了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

部队不用他了,父亲也不用他了,现在只有“白眉三爷”要用他。“三爷”用完他,他就能挣到1000元钱,他要给母亲买礼物、给妻子买礼物,给自己那一岁零四个月的女儿买礼物。买些什么呢?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早上八点,他便起来了。老刘头带着他在村子里转。

哪儿有贴标语、挂横幅的,他们就在哪儿帮帮忙。他贴了一张“欢迎专家学者记者光临固义看傩戏”的标语,挂了一条“三农政策暖人心”的横幅。他发现,村民们在看他时,眼光都很怪异,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观音堂前围了好多人。大家一边议论一边看着一张A4纸打印的告示,字不大,密密麻麻,内容都是攻击村长的。突然间,一辆没有挂牌照的红色跑车开了过来,从车型看那是辆中华牌的“酷宝”,但贴了个“BMW”的标。老刘头急忙把他拉走,人群也迅速散去。一个穿红色西装的胖胖的中年男子下了车,带着愤怒的表情一把将告示撕下,钻进那辆宝马牌的中华跑车,开走了。

老刘头说,那就是村长。

老刘头把他带回家看了一天电视,吃过晚饭才回到村委会。

晚上九点来钟,他正在和妻子发短信,说今天很无聊,一个小个子老头推开了村委会的门,探身进屋,问道:“你是我们外面找来的人吗?”

“对,我是来演‘黄鬼’的。”

“我是演‘二鬼’的,出来我们给你培训一下。”

“听说‘二鬼’穿得比‘黄鬼’还少,走得还多,您这么大岁数,身体行吗?”路上,他问演“二鬼”的老头。

“‘二鬼’本来已经传给我侄子演了,过去两年都是他演的,今年他犯了事,进了公安局,所以今年我还得亲自上。有啥办法?年前我大病刚好,现在该上还得上,都是命。”

他跟着“二鬼”和几个年轻人来到村外的空地上。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开始学习“黄鬼”的动作。

“你的动作最简单:第一个动作是弯着腿,垂着脑袋,慢慢地走,手不停地抖,但身体不要晃;第二个动作是‘大鬼’回头,朝你举起钢叉时,你身体要往后仰,吐出舌头,装成很害怕的样子。”

“二鬼”让他在空地上走了两圈,接着开始纠正“大鬼”和“跳鬼”的动作。“大鬼”和“二鬼”走路的姿势很威风,手脚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跳鬼”则是一手舞着招魂牌,一手舞着扇子,跳来跳去。

“二鬼”对“跳鬼”的动作并不满意——“你父亲跑‘跳鬼’时,一进腊月就绑着沙袋练,所以每次脚后跟跳起来都踢着自己的屁股,你再看看你,脚才到哪儿……”

大家练习各自的“鬼步”时,旁边的几个草堆突然着火了,一个中年女人点的。刚开始,他以为是有人烧荒草,但当身边的人都连喊带骂地跑过去扑火时,他意识到,这是草料。草堆是“二鬼”喂骡子的草料,点火的女人是“二鬼”唯一的亲闺女。

老刘头给他讲了个“拉偏套”的故事。“二鬼”也是个退伍兵,二十来岁时,老婆得病死了,“二鬼”便跟村里一个丈夫在外地打工的女人过,那女人的丈夫回来时,“二鬼”回自己家;那女人的丈夫一走,“二鬼”又去女人家。就这样,“二鬼”在那女人家住了十多年,直到女人家的小孩长大成人,觉得丢人,他才被撵走。后来,“二鬼”又找了另一个丈夫在外而且还没子女的女人,又生活了十几年。今年过年前,“二鬼”在那女人家的地里干活,突然栽倒,不省人事,村里人把“二鬼”抬到那女人家,女人说:“死在我家算怎么回事,赶紧抬走。”“二鬼”才又被抬回了自己家。“二鬼”是被自己跟亡妻的亲生女儿照顾好的,在女儿家过完年,他又要赶着骡子回那女人家。女儿不让他回去,女儿说:“你看你,帮人家干了十多年的活,病了人家不管你,死了人家更不要你。”但是“二鬼”还是坚持要回。于是,伤心的女儿着了急,当着众人的面烧了父亲喂骡子的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