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所有的人都在笑着(第4/5页)

晚上放下了行李,因为一直赶路,中间还差点儿上错车,折腾了一天什么也没吃。想出去找个地方吃个夜宵,到了大堂预备问个路,结果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们俩HELLO,你好,苏米马塞来回换着说,终于看到一个老太太穿着和服,踱着小碎步,从走廊深处飞快地跑过来。看得我有点儿紧张,想说不急不急,慢点儿慢点儿,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尴尬地看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这儿赶。大家连比划带寻思又加上瞎猜,终于听明白我们是想要出去吃点儿东西,因为肚子有点儿饿。老太太指指手表,意思是太晚了,又做了一个两只手对在一起的姿势。导演这一刻思维特别灵活,拽拽我的袖子说,她的意思肯定是附近的饭馆都关门了。

我原本想着那就回去蒙头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结果肚子很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巨响,本来就入了夜,大堂里又没有别人。我们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她又看看你地愣了半天,老太太扑哧一声就笑了。她把我们按在那张已经裂了纹的皮沙发上,做手势让我等一下,自己又踱着飞快的小碎步一路跑走。我们俩就坐在沙发上生等着,肚子很饿,眼皮也开始打架,快要睡着的边缘,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老太太端着两碗面又走回来,是乌冬面,上面撒着小葱花和流黄的鸡蛋,看起来就很好吃地被盛在藏青色的瓷碗里。又饿又累又困,当时看到那碗面什么都顾不上想就开始狼吞虎咽。我是一直吃习惯了酱油大料的山东姑娘,从来都觉得乌冬面太过清淡没什么滋味。这一刻终于体会到慈禧当年狼狈西逃的时候,为什么觉得窝窝头也是上品佳肴。吃得精光才想到付钱,我掏出钱包问多少钱的时候,发现又一次找不到人了。

回去睡下的时候,我想起爽朗迅猛的老太太,觉得由衷的可爱。她和一般的日本人不同,日本人多安静严肃,公开场合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也常常喜欢低着头。这老太太倒像是我在欧洲海边见过那些个皮肤金红的老太太,很喜欢大笑,一直都在哈哈哈。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环湖慢跑,发现这个村子真是人间仙境。没有什么人,更没什么游客,像宫崎骏动画里的空城。从天色还早一直走到天光大亮,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环湖一圈,就毫不犹豫地决定留下来多待几天。回到旅馆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日本的阳光都很白很亮,不是一束一束的,而是一片一片地洒下来。昨天晚上的老太太正在旅馆门口晒床品,拿着四叶草形状的拍子拍打被子,嘭嘭嘭地听起来很舒服。我们刚想上前去打招呼,又从被子后面转出来一个老头儿。和老太太一样,都笑得很张扬,用日语和老太太聊着什么。远远看到我们,挥着晒衣拍喊“喔哈哟”。我真是太感兴趣,这两个不像日本人的日本人,简直就是在拍电影啊。温暖的阳光下,和煦的风吹起来,床单都轻轻飞来飞去,被子花白地反着光。他们头发都花白,被太阳一晒,也反着光,穿着传统的和服,和服看起来上了年头,却很干净。两个亮晶晶的人,说着话就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坐在小火车上就像穿行在动画片中

学生们骑着自行车上学放学

原来我们果真是小旅馆里唯一的客人,老夫妻俩邀请我们一起吃晚饭。第一晚到达喂饱我肚子的乌冬面在想象中被无限神话,让我对和她们一起吃饭这件事很向往。于是,我们又很神奇地和店主夫妇俩在他们的房间里用餐。老太太简直就是不老顽童,日本人吃饭很麻烦,几片海苔要用一个小盘盛好,几块天妇罗也得用另外的小碗装好,四个人吃饭,摆了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器皿。老太太就进进出出,开门关门,跪下起来起来跪下地几十次,才把一桌饭料理好。就是日本人家的家常饭,没有什么鱼虾蟹,就是腌黄瓜、鸡蛋卷、小煎鱼、煮熟的白豆腐、鸡蛋、米饭和味噌汤。我们俩学着他们,把生鸡蛋打在米饭上,倒上酱油 ,拌一点儿海苔,拿筷子一搅拌。我有点儿抗拒吃生鸡蛋,艰难地下嘴,没想到吃起来也不腥膻,爽溜溜的米饭粒,很奇特。

后来居然又一起泡了温泉,光速地上升到坦诚相见的地步。隔着竹子墙栏说话,我们聊我们的,他们聊他们的。中文和日语夹杂在一起,就像错落的时空,有点儿好笑又有点儿温馨。明明语言不通的,到底是怎么进化到熟悉又亲切的这一步,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和老太太从女汤出来的时候,看见老头儿正在给导演系腰带,导演说大概是看他笨手笨脚打个结有点儿不满意,就亲自帮他系好。我们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周,几乎把签证上所有在日本的时间都用在了这个村子里。

穿着拼图裙子走在日本的小巷子里觉得很应景

我一边看着老太太和老头儿如此安心又开心地守着一家古老的小旅馆,度过人生,一边不停地觉得搞笑,怎么就好像变成了一家人,彼此说的话统统听不懂,却仍然能自顾自地说完,然后就笑起来。那是一段非常非常奇妙的感受,我们住在没有什么人的村子里的没有什么人的旅馆中。像是进入电影里的某一个片段里,这对老夫妇像幻境中的人。言语无法沟通,只能用手势和笑容表达请问和感谢。我看着他们有一瞬间甚至天马行空地想,这完全就是时光机,也许我们掉进了时空的漩涡,看到了平行世界里我们自己的未来。

我们真的在生活里遇到很多很多人,每一个可以留在脑海中的鲜明性格,都是用不同的姿态认真生活的凡人们。他们有的风华正茂对世界充满了好奇,有的看透了这世界上的薄凉和阴暗,却仍然热爱生活。他们明白宽容是美好的,原谅是美好的,拥有是美好的,失去也是美好的。他们经过的每一处风景都真心欣赏,然后迈步走在最寻常的路上。

京都普通人家的屋檐,装满阳光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来了一位美术老师,在校园里绝对算是风云人物。他穿着黑上衣和破洞牛仔裤,骑山地车。美术楼在整个学校的最深处,放学的时候一到,女生们就都挤在自己的教室里,看他飞速骑着变速山地车,一溜烟地从楼下飞过去,然后在大门口一转弯就不见了。后来,还生发出,女生们一下课就争先恐后跑到车棚,然后企图跟踪他,结果不用几条街就被甩得连车屁股都看不见。我们一直诧异,学校里怎么会把这样特立独行的老师招进来。其实我自始至终都没看清过他长什么模样,记忆里就是他咻一声飞过去。后来学校校庆,我是文体委员,到文体办公室去取各班的区域座位安排,才近距离接触了一次。那位痞子一样的男老师立着个画板在画画,画板上是用图钉钉上去的T恤衫,现在想来应该是用丙烯在涂鸦。我磨磨蹭蹭赖在音乐老师桌子上假装东翻翻西翻翻,想看看他在画什么。结果他突然就自己笑起来,从背后看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很爽快,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长大成人,再去看,不过是个刚入社会的年轻人,没有随波逐流地汇入大海,把自己活得像他手绘的衣服一样有腔调。自然是没有机会再见面,我心里暗暗祈祷他永远保持这样的热血面貌,在长满桦树的校园里做最快乐的美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