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未远:朋友书店(第2/3页)

四五天前,贝塚茂树先生到店里来,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个坏消息。四月八日凌晨,吉川幸次郎先生遽然辞世。前夜骤雨乍停,蓝天虽有太阳,却是薄寒天气。我们住的银阁寺、哲学之道、北白川一带的樱花开得极好,也正是这样的日子。
回想起来商人(中国书籍进口生意)与客人之间二十余年的情分,实在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尽。
首先想起来的,是京都大学文学部二楼的研究室。被锐利的目光凝视,对方用低沉的威严的声音缓缓说着事情。内容虽已忘记,那种很紧张、脊背冒冷汗的感觉却记忆犹新。后来先生退休,住在离银阁寺很近的地方,离我们店也很近。这七年里,时常到店里来。我也到先生府上拜访过。脊背冒冷汗的紧张感虽然没有了,但因为不开玩笑也不闲聊,所以那种挥之不去的紧张感仍然能够记得。
前年春天,先生感冒,卧病数日。我登门问候。不久恢复后,先生缓步来到店里,右手慢悠悠拿出一只纸包,道:“谢谢你来看我,我太太跟我说了。这个给你孩子吃吧。好像挺容易化的,请放到冰箱里吧。”那是白川通的法国点心店“Dong Co”家的冰激凌蛋糕。先生回去后,我心里虽然很过意不去。但先生无微不至的关心,令我很开心。
我们这样做卖书生意的,和相当多的大学老师有来往。其中也有对我们冷眼相待的。而吉川先生却始终如一,平等相待,言辞亦极亲切。且很多老师退休后购书数量明显降低,而吉川先生却连报纸杂志都要亲自过目。对中国的新刊出版动向也很留心。订购的书送迟了,也仅是委婉地提一句而已。
从书商角度来看,先生确实是杰出的研究者。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位先生在守夜时道:“感觉一个时代结束了。”
当晚,我感觉寂寞,饮酒到深夜。四月九日乃先生私葬之期。终日霖雨不停。[1]

吉川幸次郎(1904-1980)是日本著名中国文学研究者,一生著述、翻译极丰,京都大学文学部至今仍有研究班整理其遗稿。他少年时结识亦师亦友的青木正儿,对其一生兴趣所向影响深刻。十九岁高中毕业的春天,游历中国江南,对中国文化更为倾慕。在京大文学部读书时,跟从狩野直喜、铃木虎雄学习考证学、汉语、中国古典文学。1928年到1931年间留学北京,回日本后到东方文化学院京都研究所工作——即今天的人文科学研究所,兼任京大文学部讲师。为彻底融入中国,当时他与前辈仓石武四郎同穿长衫马褂,同说汉语,同用汉文写论文。他1932年结婚,终生居住在京都左京区,写过不少回忆之作,如《白川记》《田中记》《白川庐怀旧》,情味深切。1979年任中国文学研究者访华团团长,在中国访问三周。次年4月8日病逝,葬于京都东山区净土真宗本愿寺派的大谷本庙。他弟子众多,竹内实、清水茂、高桥和巳、笕文生、笕久美子、兴膳宏……惠风桃李,绵延不绝。哲嗣吉川忠夫先生继承家学,出身京大,专业是中国中世思想史,2009年起任日本东方学会会长。

土江澄男提到的那家法国点心店创业于1905年,在全国都有分店。京都北白川这家至今仍在,离我住处不远,烤面包尤其出名,偶尔也会买来吃。

吉川幸次郎大正九年(1920)九月开始在第三高等学校念书,租住在北白川追分町一户农家二层小楼内。那时候,百万遍东北角还没有什么人家。东面北面农田俨然。他日常爱在白川疏水道旁散步,水田蛙声一片,傍晚可见爱宕山被夕阳染作金色的轮廓与知恩寺巨大的屋顶。等到他留学中国回来,京大农学部已建成,市内电车也开通,风貌大变——如今屋舍密集、车水马龙的百万遍,近百年前竟如此荒芜过。他住在北白川东小仓町人文研究所北面不远的地方[2],那里离点心店“Dong Co”(此名来自堂吉诃德,即Don Quixote)不算远。若从家中去买点心,再步行到神乐冈町的朋友书店,约略五六百米脚程。那时土江澄男也是静静坐在里屋埋头整理图书么?听到拉门声响,是吉川先生从怀里拿出一盒点心?

往事并未远去,皆有迹可循,亦可怀孺慕之思。

土江澄男与铃木虎雄也有交情。铃木先生过世后,藏书大部分移到京大文学部图书馆,个人手稿及友朋书札一直装箱保存在家中书斋内。后因铃木先生的孙子需用书斋作学习房间,长子铃木泰平即决定将父亲的手稿信札托付给土江澄男。数年后为整理出版,才将手稿要回。信札仍留土江处,其中有王国维的七封书札。1995年,土江澄男将此寄赠京大文学部博物馆。学者钱鸥曾整理此七封佚札,并据此考证王国维客寓的具体地址(见《清华汉学研究》第二辑,清华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常常穿过吉田山清幽的小道,到朋友书店逛逛,或者去真如堂的廊下默坐一时

土江澄男过世后,其子洋宇继承家业。生意虽无大差别,本店的出版业亦颇顺利,但洋宇先生坦承:“我做这生意只是纯粹的继承父业而已。对中国文史、出版学等等,我并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谈不上太多心得。”类似的话常能从旧书店主人口里听到。某某书店的夫人继承亡夫的产业,却道:“我对书一点都不了解,也不喜欢看书。但是丈夫喜欢,我必须守着他的家业。”某某书店主人从岳父那里继承产业,也道不爱读书,只为生意,且家道艰难,着实无味,却也无法云云。家族继承制使这些旧书店暂无消亡之危,但前景仍渺茫:接下来还能继续几代?自来京都不唯旧书店,还有许多和果子店、和服店、竹器店等等,主人突然辞世,找不到合适的继承人,只好骤然关门。平安神宫附近有一家口碑很好的拉面店“一番星”,主人森川良平二十岁出头即学做拉面。当了几年学徒后自己尝试做,先从手推车路边摊开始,不久有了自己的铺面,到今天已过去四十余年。他家最为称道的汤头,在这四十余年中从未断过火。他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已嫁到外地,次女年逾三十仍未婚嫁。他很想招婿,将店号传下,但次女对此似乎并不以为然。他只好每每长叹,羡慕京都另一家五十余年历史的老拉面店ますたに顺利找到继承人。

2011年春天我搬离旧居,迁至北白川附近,渐少去神乐冈町的朋友书店。去年秋来虽忙于论文,然每周仍能坚持安排数日到人文研究所抄书,看窗外橘柚转黄,经冬不落。常去那家分店,那里人更少,空间比总店开阔,常令我疑心身在北京,以为出门就是隆福寺或灯市口。黄昏店里要下班,走出去在隔壁张一元买包茶叶,不要贵的,拎在手里慢吞吞回家去。平时在学校,吃过中饭,到吉田山散步,走着走着就到店里。仍舍不得买什么,站在那里看,直到饱足方离开,只低声说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