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结束或开始(第4/7页)

“也还是那儿。”

停顿。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L的声音不由得发抖。“我想现在就去找你,也许……也许还是有些话要说……”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行吗,为什么是行吗?“当然,你要是现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们等你。”

我们——虽然早已料到,但诗人还是浑身一阵紧,心跳仿佛停顿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问你好。”

“呵……谢谢。”

很长的一段停顿,两边的电话里都只剩下呼吸声。

“我想,我们还是朋友,我们都是朋友……喂,L,L你听着吗?”

“呵对,是朋友……”

“我相信我们还可以是朋友,还应该是朋友。”

朋友?L想:这是拉近呢,还是推远?抑或是从远处拉近,再从近处推远?

“喂,喂——!”

“呵,我听着呢。”

“我觉得,我们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这样似乎才完整。L想:不远也不近,一个恰当的距离。

“喂,行吗?我想请你晚上来,行吗?”

又是行吗,可若不得行吗又应该是什么呢?

“呵,当然。”

“太好了,谢谢。”

谢谢?怎么会是谢谢?

“晚上七点,好吗?我们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好吧,七点。”似乎别无选择。

多年的期盼,屡屡设想的重逢,就要在七点钟实现呢还是就要在七点钟破灭?朋友行吗谢谢准备好了——这几个字让L有一种世事无常、命若尘灰之感。整整一个下午,L心种恍惚什么也不能想。

七点钟,诗人L走进了F医生的恐惧。

透过白杨树浓密的枝叶,眺望昔日恋人的窗口,于是L走进了F对于重逢的第五种设想:她恰好在阳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阳里,看见了他,呆愣了几秒钟然后冲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楼来。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问候,语气也无特殊,仿佛仅仅是两个偶遇的熟人。

“你真准时。”

“哦,是吗?”

要不要握握手呢?没有,犹豫了一下但都没有伸出手来——谢天谢地,就是说往日还没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无退路。

走过无比熟悉的楼门、楼梯、甬道,走进无比熟悉的厅廊,看见的是完全陌生的装饰和陈设。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先生……这是L……”

“你好。”

“你好。”

“久闻大名,我读过你的诗。”

“咳,不值一读……”

“哎哎,那儿是卫生间,这边,这边,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一旦走进屋里就一切都不认识了,连茶杯也不认识了,连说话的语气也不认识了,连空气的味道也不认识了……这时候L开始明白:还是F医生说得对——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茶呢,还是咖啡?”她问。

“哦,茶,还是茶吧。”

“抽烟吗?”她递过烟来。

“哦,我自己来。”

“嘿,你还是别抽了,好吗?”——不,这不是说L,是在说另一个男人。

“呵,他的心脏不太好。”她客气地解释,然后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嗔怒,对着另一个男人:“喂,你听见没有?你的心脏,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那个男人的心脏不太好,而这个男人的心脏你已无权干涉。F还说什么来——美丽的位置?

“可诗人也在抽呀,”另一个男人说,“我总该陪诗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礼貌地退却,换上微笑:“那好,就这一支……”

三个人都笑,虽然并不可笑,虽然L心里一阵钝痛。

“L,你的身体还好吗?”

“还好,嗯……你算凑合吧。”

“还长跑吗?”

“偶尔,偶尔跑一跑。”

“嘿,听听人家!可你一动也不动……”

谁一动也不动?噢,还是说的另一个男人。而这一个已经是人家。

另一个男人不说什么,靠那支香烟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开灯,拉起窗帘,窗帘轻轻飘动,搅起一缕花香。

窗外很热闹,一团喊声热烈或是愤怒,在吵架,五六条高亢的喉咙在对骂。屋里却很安静,一时找不到话题了。不是准备好吗,看来怎么准备也不会太好。F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如果上帝不允许一个人把他的梦境统统忘掉得干净,就让梦停留在最美丽的位置……所谓最美丽的位置,并不一定是最快乐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忧伤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么来?

“忙吗?这一向都在忙什么?”

终于抓来一个应急的话题。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么,你呢?你们呢?”

“都一样,还能怎么样呢?”

“喝茶呀,别客气,这茶不错……”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龙井’,今年的新茶,怎么样?”

“嗯,不错……”

又找不到话题了。远处,那几个人的架却还没吵完。不是找不到话题,是在小心地躲避着一些话题,一些禁区,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界上、这样的世界所建立的规则中、这样的距离和这样的微笑里,埋藏着的或者标明着的禁区……又让F医生说对了:世间的话并不都是能够说的……但这样的场合又必需得说点儿什么。说什么呢?切记不要犯规,主要是不能犯规,其次才是不要冷场。

酒茶上桌了。真是车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没有冷场的威胁了。大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话题一下子变得无限多了:可以说鱼,可以说肉,可以说多吃青菜对血压以及对心脏的好处,可以褒贬烹调的手艺,可以举杯祝酒,祝什么呢?一切顺利,对,万事如意……可以对自己的食欲表示自信但对自己的食量表示谦虚,可以针砭铺张浪费的时弊,可以摇头不满时下的物价,可以回忆孩提时的过年,可以怀恋青年时胃口的博大……但这是一种有限的无限(注意不要犯规):可以说的可以无限地说,不可以说的要囚禁在心里,可以说的并不一定是想说的,想说的呢,却大半是不宜说的。还有分寸,还有小心,还有戒备、掩饰、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彬彬有礼……对了,F是说:只排除平庸。F是说:只排除不失礼数地把你标明在一个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开在一个距离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种距离内——对了:朋友。这位置,这距离,是一条魔谷,是一道鬼墙,是一个丑恶凶残食人魂魄的浮云,轻飘飘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