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间的传说(第2/3页)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与辛弃疾词风走的是一路,都极尽豪放慷慨。然而也有很多不同,陈亮擅长策论,写词也有文论气,纵横捭阖,而在文采优美和意境深远处,就往往略输一筹了。

这一首词写得直接而急切,仿佛正与知心友面对面,向他痛陈心事,词锋直指国势:臭腐变神奇,季节颠倒,世事错乱,朝廷是非不分。人心已变,遗民们死得不剩几个了,新生代谁还记得国耻。中原沦陷,只剩半壁江山,胡人的妇女,却把我汉室的锦瑟拨弄——是北宋灭亡后皇宫中收藏珍宝图书文献乃至礼乐之器,都被金人掠夺一空的真实写照。

下阕写与知己分别的离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呢?陈亮也是个爱用典的,这里引的是东晋桓温北伐故事。东晋与南宋情势相类,大将军桓温北伐,亦和他们想要收复中原的心事投合。我这样想念你,是因为只有你,从来和我能说到一块儿去。

回应了辛弃疾的相思之情后,又安慰并鼓励老友:“妍皮痴骨”,用的是南北朝时,南燕慕容超之事。慕容超如花美男,少年时代流落长安,为了自保,在后秦姚氏眼皮底下装痴卖傻,时人都以为他是徒有其表的笨蛋。终于被他脱身远去,自立为帝。陈亮说我们一心想着复国大业,估计在世人眼里,也都是被当笨蛋看待呢——但我们乐意,笨蛋当得给什么都不换。

陈亮此次来见辛弃疾,不仅为述旧,还有着政治目的。淳熙十四年,太上皇赵构死掉,他儿子宋孝宗赵昚总算能真正地主政了。赵构活着时,一力偏安,不肯进取。但赵昚颇有雄心,他继位后顶着主和派大头目太上皇赵构的压力,进行过北伐,虽然不幸失败了,被迫和金人订下屈辱的“隆兴和议”。他还大力发展国内经济,倒是很成功,史称“乾淳之治”。所以在陈亮等主战派人士看来,现在正是推动抗金事业的大好时机。

陈亮行动起来,立刻上前线勘察地形,回来就给孝宗上书,提出许多具体的战略建议。他还上京寻访旧友,联络抗战同仁。而辛弃疾与朱熹,则是他最看重也最想争取的人物。辛弃疾空有一身文韬武略,不得为国家施展,跟他情投意合,顿时结下知交。朱熹呢,这位理学大师跟陈亮也相交多年,但于抗金却是持保守态度的,对陈亮的鼓嘈向来不以为然。这次干脆连面都婉谢不见。

辛弃疾就成了陈亮唯一的高山流水。老辛对老陈是越看越爱,老陈对老辛也是万分珍惜,虔诚地祝愿道:但莫使伯牙弦绝。我俩都要保重啊,少了一个,另一个只能摔琴孤独终身了。

相传,经过炉火九转而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陈亮借以表达两个人坚定的信念:抓住一切时机,不屈不挠,国势必可再强,中原必可再复。那时节,就像龙虎丹成,应声裂鼎而出一样,胜利不可抵挡。

辛弃疾接到这极富革命激情的一词后,又按原韵再和一首。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

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这一年,两人都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但在词中都颇为叹息年华之老。这是因为长时间的壮志难酬,知音难觅,现在遇到了,可以一起畅饮畅谈,彼此深晓对方的苦痛与豪情,回想一下,更觉造化弄人,相遇太晚,白发已生,辜负了多少时光!

辛弃疾年纪还要大上三岁,在上饶山水间足足赋闲了八年,回想从前,二十岁千里奔袭的战事,三十岁斗智斗勇的官场,大部分时间,他处于抗金实践中,可也被排除在决策层外,于战和两派的角力中受尽沉浮,对于政局之前景,他和一介布衣的陈亮虽然志向相同,具体感受却是有些不同的。

他的一句“老大那堪说”,比及陈亮的“凭谁说”,更多几分沉痛无奈。整首词,豪气干云中,夹着点点隐忧,更多的是在强调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男儿壮烈。在这里,他继续夸奖老友,说他像胸怀大志的陈元龙,像豪爽侠义的陈孟公,我病了你来纵酒高歌,歌声惊散楼头飞雪——辛弃疾写词,和陈亮还有不同,就是更多情景交融,注重场景与心事的换置,于硬朗中别有一番俊逸之美。他写的这一夜,雪月交辉,把月下两个男人相印的心,照得更加透亮。

在辛弃疾眼里的陈亮,视富贵千钧如一发的无物,说着铁骨铮铮的话儿,这些话儿盘旋在半空,可是,有谁听呢?只有我,只有西窗那一轮月——还是让人不得不深感势单力薄,举世皆非呢。事情总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人心。在又一轮酒后,他不禁向着老友也向着自己发起问来:这样的神州大地,已经几番战乱离合了?有志向有能力的人,就像被弄去拉盐车的汗血宝马一样,遭到弃置……

此夜遥遥千里,关河路绝,既明指两人相距之远,又暗影射现实的艰难。最后长叹一声:“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这一个“怜”字用得情深意重,百感交集,让你也觉得,眼前这个闻鸡起舞,壮志满怀的钢铁男儿,别有种惹人爱怜之处呢。

“看试手,补天裂”,是他们两个共同的梦想,共同的自我期许。这句话,由辛弃疾和陈亮来说,不是无来由的空话。《美芹十论》、《九议》、《中兴论》、《上孝宗皇帝书》……一篇篇呕心沥血的策论里,有的是真知灼见。然而,都落空了,连同他们曾经在深夜里,月光下的盘空硬语。

历史错综复杂,所谓成功,也无非天时地利人和,加上一点点偶然与侥幸。个体的人,纵做个盖世英雄,很可能,最后能成全的,也只是自己的心而已。而在那艰难时世中,能够遇到另一个你,陪我高歌痛饮,那是多么地运气。陈亮与辛弃疾,就是这样,一个独行者,遇到另一个独行者,铁的心起了共鸣,焉能不相思?

谁也没想到,此一别,就是永诀。六年后,陈亮便去世了。虽然此间书信往来不绝,然而,种种现实困扰,两人终于再未能相见。

辛弃疾《祭陈同父文》曰:“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饮,长歌相答,极论世事,可复得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