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御史与一枝梅(第2/4页)

“乌台诗案”,最终有了一个两党都不太满意的结局,但于苏轼已是不幸中之万幸,他只是被贬到黄州,由地方看管。相关涉案人员,驸马王诜身为皇亲,第一时间给犯人报信,被免官。王定国,老爱跟在苏轼后面喝酒鬼混,被发配岭南宾州。弟弟苏辙降职外调。其他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等人,都被重金罚款。

舒亶很不满意,连上奏章,痛加陈词,要求将司马光、苏轼等人处死——读史至此,也不禁愤怒了,你有完没完啊!用得着赶尽杀绝么?

舒亶后来名列《宋史》“奸臣传”, 同时代名臣大儒,在纸页里光芒四射,越发显得他这个小角色,像苍蝇一样可厌了。

不过,若平心静气,从事件背后潜下去,把这“小人”的一生摊开来,从头阅读,也许会发现,事情还有更多看点。

舒亶来自浙江慈溪的普通农家,求学于庆历五先生之一的楼郁,于英宗时代考中进士,礼部考试中名列第一,此时年仅二十四岁。那是北宋英才竞出的时代,能够脱颖而出,可见其才华绝非泛泛。据说是:博闻强记,挥笔成文,加上身材高大,眼神坚定,一眼望去,毫无疑问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

年轻人初入仕途,任临海县尉,主管地方治安。上任不久,去抓一个喝多了殴打后妈的犯人,醉鬼嘛,看见官兵来了还耍横,县尉大人大怒,亲身上前,一刀斩之。

往好里说,这叫嫉恶如仇,往坏里想,是草菅人命。舒亶自己也情知不像话,写了请罪表,主动辞职滚回家了。王安石听说后,很赏识他,变法正需此等猛人,遂调来京城。不久被派出使西夏,谈判疆界事宜。西夏跟宋朝刚打完战呢,这家伙单枪匹马就去了,被人家拿刀架在脖子上,仍大模大样,慷慨陈词,把人家弄得没办法。

这些日子里,舒亶成了新党的坚定拥护者——先别管出于投机,还是真诚的理想,总之,为了维护变法,他连干了几件得意事,包括郑侠“流民图”一案,相应的,官职越来越高。

他办事的特点,是严苛冷酷,板着脸坐在堂上,一副铁面无情的样子,俨然正义女神的仆人。所以后来,他就被派到御史台去了。

在御史台,除了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舒亶还有件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同属新党,并曾对舒亶有举荐之恩的张商英大人,有次写信来,附寄女婿的文章,说请指点一二。舒亶倒好,把信和文章都送到皇帝那去了,弹劾张商英以宰辅之重,干扰谏官工作,这个罪名不小,正好踩到皇帝痛脚上,张商英立刻被免职。

真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啊!人们骂道。不过呢,想象一下,皇帝也不是瞎子和白痴,龙案上现放着张商英的信,如果只是普通的文字交往,至于龙颜大怒么?

《宋史》是元朝人编写的,成书仓促,在二十四史中有繁芜杂乱之称,于史料常少甄别,随意采用笔记野史。关于舒亶的记载,多数取自邵伯温的《邵氏闻见录》。邵先生那是铁杠旧党啊,一本笔记,硬生生写成“新党罪行录”。所以,我很怀疑,关于张商英的事,其中还有隐情。

与邵同时代的魏泰笔下,《东轩笔记》里,情况则是这样的:原来,张商英的女婿今年要参加科举,所以老丈人才来找舒亶,暗示帮下忙,没料到,老交情,敌不过舒大人的正义感,活活地倒了个大霉。

很让人无语的事情。过往恩情就算了,大家好歹同一个阵营,扳倒张商英,于公于私,一点好处都没有。干这种事,他到底怎么想的!

要解释清楚,有必要回过头来,先把“御史台”的部门职能说一下。

从秦汉时起,“御史”就是专门的监察性官职,号为“治官之官”, 首要功能是替皇帝监察百官。西汉时的御史府内,有很多柏树,几千只乌鸦,每天黄昏,黑压压一片群鸦归,慰为奇观,御史府因此又被称为“乌府”、“乌台”,这也是“乌台诗案”名字的由来。

栖身“乌台”的御史们,在其他官员眼里,也活像群乌鸦,衣着土气,面有菜色,神情阴沉,出现在哪,哪就准没好事。上下朝时,大臣们扎堆聊个天,唯独御史身边方圆十米之内,荒无人烟——御史们自己都懒得互相搭理。更别说人情往来了,谁活腻了,才想到御史家拜个年,给御史家小孩塞红包?

宋朝皇帝加强君权与中央集权,御史台的职能也强化了,集监察、弹劾、审判于一体。御史们对宰相、宦官、军事机构和皇亲贵戚都有监察权,还能参议朝政,荐举官员。最重要的是,言官无罪的传统发扬光大,明明御史在瞎弹劾,你还怪不得他,只能自认倒霉喝凉水塞牙。

御史们的原则呢,通常是“有杀错勿放过”,管你三七二十一,风吹草动就扑上来,小到妻妾吵架,大到预谋叛逆,都要奏你几本再说,等你好容易洗净这一身骚,早已在御史台的大狱里,脱下好几层皮了。

讨足皇帝欢心自会有前程,比如宋代宰执,就有从御史中丞升上去的。御史们都憋着劲,想办大案要案,最好能扳倒某显赫政要、皇帝国戚,以当政治资本。舒亶攻击张商英,有可能就是这个动机。不过以当时形势看,他这个时机又选得很不好,代价大而收益小,所以,我也有点怀疑,他说不定,就是被身为言官的强烈责任心给刺激得抽风了。

剖析动机,总生出无限可能性,诛他人之心,最终暴露的总是自己的心。这个就存疑,不讨论了。

百官都讨厌御史,但皇帝喜欢。在皇帝眼里,这就是一群永远跟在百官尤其是两府宰执身后,咆哮警惕着的皇家忠犬——可是,话说回来,这么好用的走狗,谁不想拥有几只呢?排除异己,打击政敌,对付皇帝的猜忌……御史台能有自己的人,那可真是必须的。这就是舒亶能够突然之间异军突起,兴风作浪的原因。

但御史,也不是好当的。要顶得住孤独,接受被人们当“瘟神”的命运;要当好道德标兵,以免被人置疑为御史的资格;由于不敢捞外财,御史通常都很穷;心理压力也大,盯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盯着你,只等你露出破绽……

他们气焰熏天,其实又势单力薄,唯一的依靠,是皇帝的信任,成功与失败,都只能依赖于此。可这信任,并不是永不动摇的。

通常,会从年轻的底层官员中,挑出御史人选。年轻才有锐气,才敢说话;最好是出身平民,家境普通,贫寒最好,富人家的孩子好逸恶劳,舍不得吃苦;官宦世家也不行,牵枝带蔓的关系太多,很难公正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