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年间的老友记(第2/3页)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可以肯定,是跟那场“熙宁变法”有关。而关键的转折点,应该从元祐年间说起:变法派靠山宋神宗与精神领袖王安石都已病逝,守旧派高太后与司马光执政,对变法一众进行大清洗,统统赶出中央,甚至贬谪至岭南。而这种惩罚,已经近百年没有大臣遭遇过了。守旧派中也有人反对,说这种处置太过严厉,恐怕将来会招致报应,然而还是雷厉风行地执行了。

在司马光等人看来,这不过是除恶务尽,“君子”对“小人”的一次清剿。然而,政见之别,真能作为划分忠奸的标准吗?王安石以下,变法团体中,有趋炎附势之徒,有投机分子,可是,也有真为理想而鼓动的的人啊。可是,没有谁敢说什么,独有不合时宜的苏轼,在自己好容易春风得意的一刻里,站出来不知好歹地说:你们这样做太过分了,简直就是打击报复。结果,连他也被赶出京城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高太后去世后,哲宗皇帝继位,重新起用变法人士。他不知道,在多年的失望与怨恨中,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变了模样,冷酷了心肠,磨利了爪牙。誓要报仇雪恨。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围绕变法的斗争,早已经脱离江山社稷的共识,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这是北宋知识分子的一场集体悲剧,时代的精英们,将才华与生命耗费在无休止的内讧上。讲究修身齐家治国的士大夫们,不知不觉,将家国责任全忘却。

章惇,当重新回到权力中心,他成了为达目标六亲不认的人,曾经被苏轼赞赏的自信与刚毅,变成了自负与刻毒,而年少时的狂放,在岁月里,竟然化作了无时无地的、对这个世界的嘲笑与不信任。

《宋史》中说章惇“豪俊,博学善文”,文学方面,我们并不曾看到他留下多少印迹,这个人毕生心血与精力,都用在“变法”上了,准确地说,用在政治斗争上了。而政治,你当真玩得过它?都当自己是风,其实都不过风中的草。

在新党、在章惇的眼里,苏轼也算是守旧派中的一员,司马光早就死了,这股恶气发泄不完,就拿名头最大的家伙下手吧。

不需要列出那些罪名,总之苏轼以近花甲之年,被一脚踢到了广东惠州。他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热带水果吃够了,还作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诗流传到京城,章惇一看,好嘛,苏子瞻你还能这么快活!临门一脚,把子瞻老弟踢到了远得无从再远的海南。

说起来,苏轼也真是的,您是在被流放、被处罚状态中哎,好歹要拿出点职业精神来,做出些苦楚不堪状,让上面看着高兴一下,不然不是让人家很没面子么?

何况,客观上日子还是很苦的。住不好,吃不饱,自己采野菜充饥,心爱的女人又死了,早该抱头痛哭了,为什么苏轼就不肯哭给大家看?不仅不哭,还得意洋洋?

章惇的怒火,就在这样的琢磨中,熊熊燃烧起来。但我觉得,内心里,对于老友这种随遇而安,自得其乐,他其实是嫉妒的,因为他做不到,也想不通,为什么有人能做到。

这么多年了,苏轼没变,还是那个胆子不算大,嘴巴不老实,接物太随和,处世没心机的好人,很宽容,很有趣,一个无论如何,你都会觉得他很可爱的人。

他曾经以为这不算什么优点,他仰慕的是导师王安石那样的人,高瞻远瞩,杀伐决断,敢为天下先,创不世出之功业。苏轼高才,名头响亮,但也不过是个保守的文人,哪有什么魄力,实不足与自己为死敌。然而,他还是慢慢地对苏轼痛恨起来了。

章惇惊异地发现,苏轼的内心,比自己快乐很多。这个万变的无情的世界,谁能不被它耍得团团转,想坚持点什么,就要咬牙切齿地和它死磕,多累多痛,还是不知不觉被世界改变了模样,变得自己都厌恶起这一个“我”来。

苏轼偏偏就可以不变,忠诚于自己的心,始终护卫着作为一个儒者,一个士大夫的原则,外界多纷扰,内心就有多丰饶,也常常迷惑,惊惧,不知所措,可这些都让他变得更从容更旷达,更可爱更有趣了。

而章惇自己呢,明明胸怀大志,抱着献身于一桩伟大事业的决心,却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被愤怒与无力感缠绕着,每一天,睁开眼就要与天斗,与人斗,一边应付明枪暗箭,一边在人身后下黑手……那些人,无论对手还是同伴,都一样的顽固,愚昧,狡诈,让他一刻不能放心,一刻无法安宁……

他倒要想看看,到底怎么样,能让苏轼真正地垮下来,让苏轼的心中,和他一样,充满戾气与怨恨?

可惜,苏轼收到了他送来的一切折磨,唯独没收到他的恨意,依然一厢情愿地相信:子瞻与子厚是好朋友,只是因为政见不同,不得不如此。

我想我若是章惇,也只能对着这颗恶意怎么也无法侵蚀的赤子之心,悲愤地抓狂吧。

哲宗驾崩,徽宗上场,就是那个喜欢画画,球也踢得好的赵佶。章惇曾评价之为“端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极力反对他即位。章惇怎么说也是为赵氏皇朝贡献了一生才智,慧眼识人的长处更是有的,他说得不错,正是端王的轻佻,将北宋的河山早早断送。

因为这层恩怨,章惇被赵佶也贬到岭南去了,世事就是这样无常。与此同时,苏轼正在接到赦免,离开海南,从岭南取道北归的路上。以章惇的高傲,自然不会和老友说什么。倒是他的儿子,也是苏轼的门生章援,写了封哀婉恳切的信给苏轼,替父亲求情。苏轼拿着信,高兴得要命,对儿子苏过说:这篇文章写得好,有司马迁之风啊!然后,回信道:“我和你父亲四十多年为好友,虽然中间有些不合,并无损于交情……过去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只论将来……”

下面又絮絮提醒些岭南生活的注意事项,嘱咐多带些家常用药,自疗之余,亦可惠及邻里乡党之类。

不知道章惇见到这封信会怎么想,我能了解的是,千年之后,看到这样平常又宽厚的文字,亦能感到东坡先生身上那至真至善的人性光芒。林语堂感叹这封信是“伟大的人道主义文献。”他说得一点不夸张。

也就是这一年,东坡与世长辞了。北归途中逝于江苏常州。他终于没能回到家。

那一刻,“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太学之士数百人,相率饭僧慧林佛舍。呜呼,斯文坠矣!后生安所复仰?”爱东坡的人,生前身后都是那样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