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为何读书与如何读书(第2/5页)

传记和回忆录就是为我们回答这些问题的。它们为我们照亮许许多多这样的屋子。它们会告诉我们:人们是怎样从事日常生活的——他们的辛劳、他们的成功与失败、他们的饮食起居、他们的爱与恨,直到他们死去。有时,正当我们注视着的时候,那屋子里的灯火熄灭了,屋前的铁栅栏也消失了——我们会来到海上,或者,我们会去打猎、航行、打仗;我们会走到野蛮人当中,或者,会随着军人去参加一场重大的战役。要不然的话,只要我们愿意,我们仍可以留在英国,留在伦敦,但是情景却完全变了:街道变窄了,屋子变小了,玻璃窗上满是裂痕,屋里拥挤不堪,还散发出阵阵臭味。这时我们看见,那位大诗人堂恩正从这样的一座屋子里逃出来,因为墙壁很薄,我们还能听到孩子们在屋里哭喊。接着,我们便跟随着他,走过他在书里写到的那些小路,一直到了一个叫特维肯南的地方,到了贝德福德夫人的豪宅——那是个有名的地方,贵族们和诗人们常在那里聚会。随后,我们来到威尔顿地方的一座小山下,在那里的一所宅邸里听听锡德尼爵士给他的姐姐朗读他的《阿卡迪亚》;我们随他在一片沼泽地里漫游,还看到了他在那部著名传奇中一再写到的苍鹰。这之后,我们可以跟随彭布鲁克夫人即安妮·克利福德去北方旅行,到她的荒原上去看看;或者,再钻到城里去——不过,碰上身穿黑天鹅绒服装的加布里尔·哈威正在和斯宾塞论诗歌问题时,你可千万不要发笑。没有什么事比在既辉煌又黑暗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逛来逛去更有趣了,但也不能老待在那里,因为邓普尔和斯威夫特、哈利和圣·约翰在召唤我们。要弄明白他们之间的争论,并了解他们每个人的性格,需要我们花费许多时间。如果对他们感到厌倦了,我们可以继续朝前,从一位珠光宝气的黑衣贵妇人身边走过,就可找到约翰逊博士、哥尔斯密和加里克要不然,如果你高兴的话,可以渡过英吉利海峡,去和伏尔泰、狄德罗以及杜·德凡德夫人见一次面,然后回到英国,回到贝德福德夫人豪宅的所在地、后来蒲柏也在那里住过的特维肯南——这没办法,有些地名和人名总会重复出现!从那里,你可以到草莓山去,到华尔浦尔家里做客。华尔浦尔又会给我们介绍一大堆新朋友:我们有许多人家要拜访,有许多门铃要拉。只是,在华尔浦尔所爱的那个女人即贝里斯女士的门前,我们可能会停下来,因为——你看,萨克雷正朝我们走来!他是贝里斯女士的朋友。由此看来,我们只要从这个朋友到那个朋友,从这个花园到那个花园,从这个府邸到那个府邸,就等于从英国文学的这一头走到了那一头,而这时,我们往往会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老地方——只不过,我们还能分清现在这一刻和那永远逝去的往昔之间的区别。

我想,我们阅读传记和书信,可以将此作为一种方法。我们可以借此使许多往日的窗户里重新亮起灯火,由此看到那些早已死去的名人当初是怎样生活的。有时,甚至还可以这样设想:既然我们走到了他们身边,或许还会意外地发现他们的某些秘密。我们还可以取出他们所写的一部剧本或者一首诗来,当着他们的面读一读,看看究竟会有什么不同的效果。而且,这样做的话,势必还会引出其他一些问题。我们一定会问:作者的生活经历对他的写作到底有多大影响?把一部书的作者还原成生活中的某个人,这到底有多大的可靠性?我们还会问:既然语言是一种非常敏感的东西,非常容易受作者性格的影响,那么我们对于作者用语言在我们心中唤起同情或者反感,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应该予以接受,在何种程度上应该加以拒绝?这些就是我们在阅读传记和书信时常常会出现在我们心中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只能自己去回答,因为它们纯属个人问题;要是听人摆布,接受所谓的「指导」,那不免有危险,因为别人说出来的,往往只是他自己的偏见。

当然,我们也可以抱着另一种目的来读这一类书——既不是为了理解文学,也不是为了了解名人,而是为了演练和提高自己的创造力。就在书架的右边,不是有一扇窗正打开着吗?那就放下书朝窗外看看,那才令人愉快哩!你看那些景物:小马驹在田野里蹦跳,一个农妇在水槽边静静地往水桶里装水,一头驴子仰着头发出一声声哀鸣。它们是无意识的、互不相干的,又是永远变动不定的,而正因为这样,它们才令人欢欣鼓舞。图书馆里的大部分书,不过就是这样的男人们、女人们和驴子们的生活的一种短暂记录罢了。任何文学,一旦过时,就会变成一大堆旧书,变成一种用老旧而陈腐的语言对业已消逝的时代和被人遗忘的世事所作的记录。然而,要是你有兴致埋头读这样的旧书,那里记录的人世生活的陈迹虽然已遭摈弃而且日见腐朽,有时也会使你感到震惊,甚至为之折服。也许只是一封书信——但它描绘出怎样的一幅图景啊!也许只是片言只语——但其中隐含着怎样的一种期待啊!有时,你会读到一篇完整的故事,写得首尾连贯、妙趣横生,好像出自某位大小说家之手。实际上,它很可能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戏子——泰特·威尔金森写的一篇回忆录,讲的是他和琼斯上尉的一段奇特经历;也可能,讲的是威灵顿公爵麾下的一个年轻中尉,他怎样爱上了里斯本的一个漂亮姑娘;或者,讲到玛丽亚·艾伦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唉声叹气,说她当初要是听从伯尔内博士的忠告和里希先生一起私奔就好了。所有这些东西,也许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完全可以弃置不顾,但是当窗外的小马驹在田野里蹦跳、一个农妇在水槽边静静地往水桶里装水、

一头驴子在仰头哀鸣时,偶尔翻翻这样的旧书,从遥远的往昔找回几个旧戒指、几把旧剪刀或者几只被打歪的鼻子,那也不失为一件有趣的事!

读诗的最佳时机

我们会有这样一种愿望,即:不想再进行那种只注意真人真事和近似于猜测的琐碎阅读,而是希望获得更大的自由空间,从而领略文学中更为纯粹的真实。于是,我们就会营造出这样一种既强烈又普遍的心理状态:不想注意事物的细节,只想沉浸在某种意境中,随某种有规律的、反复出现的节奏而漂浮——这种心理状态的自然表现形式,就是诗歌。换句话说,只有当我们自己似乎也想写诗的时候,才是读诗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