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稼与李森先

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莲花婀娜不禁风,一斛珠倾宛转中……惯抛斜袖亸长肩,眼看欲化愁应懒。摧藏掩仰未分明,拍数移来发曼声。最是转喉偷入破,人肠断脸波横……

这首歌颂一个曼妙歌手的长诗,作者是晚明复社的大文人吴梅村。只是,它说的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帅哥——王紫稼。

说到当时的娱乐圈风月场,知道秦淮八艳的多,王紫稼却很少有人提到。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个男人,但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快男”,不仅轰动明朝,而且轰动清代,不仅名盛江南,而且誉满北京。要是晚生六七百年,他就是陈楚生、蒲巴甲、吴秀波,也未可知。

王紫稼出道是在十五岁左右,吴梅村初遇他的时候,是在苏州,明朝退休官员徐汧家里。那个时候的印象,是“明慧善歌”。他长得又高又白,头发乌黑,眼睛明亮,标准无敌帅,标准漂亮。当时的知名文人钱谦益、龚鼎孳都对王紫稼有着浓厚的兴趣,搞搞断臂同性恋,再极力追捧。就这么着,年纪轻轻的小帅哥王紫稼,红了。据考证,这大约是崇祯十年时候的事。

十几年后的顺治八年,已经改朝换代了。王紫稼也三十岁了,更显得成熟和富有魅力。吴梅村的长诗《王郎曲》就作于此时。这个时候,王紫稼决定去首都北京发展,投奔龚鼎孳。这个决定引起了苏州城的震动。那年春末,文人们齐聚一堂,为王紫稼送行,吟诗作曲,道不尽离别之情:“桃李芳年冰雪身,青鞋席帽走风尘。铁衣毳帐三千里,刀软弓欹为玉人。”

在北京,王紫稼获得了天王般的待遇,据说燕京郊外,夹路栽柳欢迎他。故人相逢,龚鼎孳想起十几年前的王紫稼,为他写诗说:“蓟苑霜高舞柘枝,当年杨柳尚如丝。酒阑却唱梅村曲,肠断王郎十五时。”

王紫稼在北京火了。王公贵族们,凡有宴请,非王紫稼到场不可。请王紫稼的人排了长队,档期安排总是满满的。由此,王紫稼挣了很多很多钱,接触到了官宦贵族,也进入了上层社会,“俨然名公”。他就要成为艺术家了。

这个时候,王紫稼做出了一个致命的选择:回苏州。也许是钱挣够了,也许是思念家乡,还有说法是人们对王紫稼唱的昆曲失去了兴趣,他的事业发展遇到了瓶颈。总之,在北京待了三年后,风光无限的王紫稼要衣锦还乡。

北京的文人们再次上演了一出送别大戏。钱谦益、龚鼎孳都依依不舍。“渔阳鼓动雨铃喑,长乐萤流皓月沉”“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隋失路人”“细雨左安门外路,一行芳草送人归”……再见了,漂亮的男孩,再见了,高帅富先生。

等待王紫稼的是灭顶之灾。他回来的不是时候,以四川道监察御史身份出巡江南的李森先,正在苏州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扫黄打黑运动,王紫稼回来没多久,就被李森先抓捕了。

抓王紫稼的理由是什么呢?一、游走于官宦人家,打听人家的八卦,搬弄是非。二、过于豪奢,出入必肩舆(类似现在出门一定开豪车)。三、女朋友太多,涉嫌诱惑奸污良家妇女。四、接受馈赠太多,不可胜数。这几条,没人举报,都是李森先查访的,也够不上死罪。但他是李森先抓的典型啊,坚决不能放过,于是打了几十大板,皮开肉绽,然后戴上重枷,押到苏州阊门示众。和王紫稼一样待遇的,还有一个搞邪教借机奸淫妇女的三遮和尚,也是几十大板重枷示众。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鲜血淋漓地站着,没多会儿,全死了。看过古代酷刑介绍的人都知道,大板子加重枷,不是死刑,胜似死刑。

人死了,李森先还没有放手,来了个追加处罚——老和尚追判斩首,王紫稼追判流放。追判,这在司法史上,也是罕见的。

倒霉的不止这两个人。王紫稼死后,有个官宦子弟叫金又文的,不知死活,偏偏在苏州继续搞了个“快乐女声”选拔大会,会场就在虎丘梅花楼。五十多名佳丽参赛,最后选出第一名朱云,第二名钱端,第三名余华。另外二十八名进入复赛的,名为二十八宿。彩旗锦帐,自虎丘绵延至胥门,画舫兰桡,倾城游宴,蔚为壮观。

活动刚刚达到高潮,李森先就出现了,将金又文抓了起来,不由分说,戴重枷在苏州六门巡回游街示众。关键时刻,又出了个案子。有个叫严五的人,曾经问金家借过钱,后来出现了经济纠纷,金家告官,严五下狱。严五的妻子为了鸣冤,竟然当着李森先的面自刎了。李森先勃然大怒,为了钱逼死人命,这姓金的是黑社会啊,立刻将金又文杖毙,严五释放。

严五老婆自杀和金又文有关系吗?不知道。

有意思的是,李森先出狠手整治苏州的时候,苏州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舆论。主流社会包括大部分百姓,纷纷称赞大快人心,那帮有钱人是该好好收拾一下,没一个好东西。这下苏州的风气正了,富豪们不敢为非作歹了,阳光也格外明亮了。

而那些以前追捧过王紫稼的文人们,则纷纷感到惋惜,他们只能说李森先煞风景,为王紫稼写挽诗,暗自难过。

李森先没有罢手,开始整治官吏,一批官员被他弹劾。所有公务人员都要接受他的审查,合格的,披红挂彩送出去,不合格的听候处理。这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就在他甄别官员之时,朝廷步军衙门的缇骑来到苏州。这些人冲进官署,不由分说把李森先捆了起来,李森先还不知道咋回事呢,就当了阶下囚。

苏州人也糊涂了,这不是个好官吗?怎么抓了?他们开始聚集,有人当街放个柜子为李森先捐款,当地官员包括知县巡抚还出钱为他打官司。后来才知道,他被云间(松江县,就是现在的上海)一名重犯告了,说曾经向他行贿。皇帝震怒,命令拘捕到京。

路上,李森先待遇很惨,士兵们把他装在一个大皮袋子里,挂在两匹马中间,一路狂奔,到了北京,几乎体无完肤。他被带到北京后,下了大理寺,重责四十大板。之后,此案查无实据,视为诬告,李森先官复原职。

不知道从生死玄关上走了一遭的老李,是不是对自己曾经的行为有反思。

至于王紫稼,一个优伶,一个曾经名噪一时的明星,没有人为他平反,也没人替他打官司。他就像一片曾经艳丽的叶子,突然被风雨刮落,消失在尘泥之中。先文化,后官场,再全社会,整来整去,总是这样。他是头一个中枪的倒霉蛋。

民国初年的学者孟森在考证王紫稼生平的时候写道:“由近日之事,追配明清间事,颇多相类。”我拿出王紫稼这事说说,大家和现在的事情比比,一定有不少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