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猫(第2/2页)

不,不,不,造物大神往往帮助强者、戏弄弱者,所以我不是,我放心赶大公猫,相信他一身好皮毛是有人族家可归返的。

便在秋天一个雨夜因此无人族活动的校园里,远远三个猫影穿越篮球场迎上来,直着嗓子说不停的确是小狸狸小贝斯。我的快乐难以言喻,边镇静地走往喂食处,边响亮地回应缠绕脚畔的两小:“当然是给你们的,不给你给谁。”

阿麻不急吃,凝神看我,我对她感叹:“太好了,他们活得好好的……”

岁暮年终,没什么好消息好事情,每天晚上能看见他们母子仨迎接我们、聚拢着埋头吃,成了寒凉无趣的生活中最大的滋润,尽管阿麻并未因这一场而松懈戒备,一次我忍不住伸手想摸小狸狸,横里被阿麻蹿出抓了一记。

春天的时候,又出现痴情大公猫,当然喂食的时候,两个小的又躲不见,但是这回我知道他们一定就在附近,便另辟喂食点,摆在他们曾出没过的操场另一侧隐蔽之处。两小的默契很好,一两回就知道准时等待在新地点。

阿麻肚子大了又扁,大公猫仍然恋恋不去。木棉花开花落,接着换高大的阿勃勒挂满瀑布似的明黄色花串(总叫我想起曾写过《金急雨》的旧日好友),空气中满是夏日雷雨后植物们被摧折的鲜烈香气。没有死亡的气息,我不再问阿麻最近这回的仔猫哪儿去了,我已经很习惯也不怕麻烦夜晚的喂食路线变成这般:这围墙柱缝一份是阿麻和大公猫的,那木屋凉亭椅下是小贝斯的,地下停车场排气口的鹅掌木篱丛中是胆小羞怯的小狸狸专属用餐处……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夏初的夜晚,阿麻出现在小贝斯用餐区的木屋亭,仿佛时光倒流,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出现:阿麻踞卧着的身畔身上堆叠着昔日的仔猫狸狸贝斯,没看错的话,还有一只小小三花,三只小的随我的接近,沙滩招潮蟹似的眨眼便消失在砌石孔穴中,行动谨慎利落完全乃母家教。我暗自惊叹地倒着猫食换干净饮水假装忙碌,不由得打心底夸赞阿麻:“阿麻你太厉害了,不声不响把小猫养那么大了……”

真的是不声不响,数月来,我从没听过一声仔猫受饿受惊或找妈妈的哭声。

从此,喂食路线变得又更加复杂,小小的校园,星罗分布着五六个喂食点,对我而言,仿佛一幅再美丽不过的藏宝图。我又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起先连续两天不见第三代行踪,后来是二代的小狸狸小贝斯。这偶尔也发生过,有时是天太热了,他们尚在某隐蔽处昏睡,得夜再凉些才会出没觅食。但这次不同,太久了,我得面对现实了。

校园中没有夜间照明,借光只能靠些微透过树缝的校外路灯,但不妨事,我早已练得一双夜行动物的好眼睛,从不误会池畔的月桃叶是伏踞的猫,从未把疾走的云影掠过草地错看为飞蹿的猫,从未以为墙头的枫香叶尖是风中凝神的猫耳,我更从未把月光下的造景砌石误当成阿麻的前任男友大白猫……

我且练就近于神秘的嗅觉,可以闻出早已风干的池畔石堆中的青蛙尸,可以嗅出不远处每五分钟一条光龙横过空中的木栅捷运行过所荡起的气流中的种种信息,我还可以嗅得到月夜下吃饱了的猫咪们闲适的呼噜声……我嗅到,我嗅到他们的不在了。

我非常确定他们不在了,因为几个喂食点没吃的没吃,要不就被人(野狗不会这样做)恶作剧地拨散在地上或撒在池里泡肿变形。

只剩下阿麻。

我回到我们最初的喂食点,没有别的猫,阿麻不需戒备地安安静静望着我,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夜黯的校园,篮球场上有斗牛人声,游乐设施那儿有小孩欢声尖叫……对我而言,死寂一片。

阿麻敛手敛脚坐下来,我也跪坐下来:“……我们这么辛苦带大的小猫啊……”

人族世界常有的险恶之事从没叫我失志绝望过,为什么此刻我一丁点的力气也使不上,我只想能当场化身为狼,引颈对天嚎出我的愤怒和无法流出的泪水。

阿麻起身去默默地吃猫食,我望着她的背影告诉她:“我会替你报仇。”

因为他们不可能一起遭到车祸,他们不致被偶闯入的流浪瘦狗给一口气灭族……只可能是人族。校园里是老师和小学生,围墙外的路人,大都是上坡不远处“灵粮山庄”的居民和信徒,理论上,都是不该会让猫族消失的良善之辈。

但也有我知道的住在景美万寿桥头高级住宅大楼的“良善之辈”,我的一位猫天使好友赁居其中,大楼社区的开放空间与景美溪河堤只以野草地、菜园为界,其中便住了像辛亥猫般的猫家族。

猫天使友人家中已有六只陆续收留的成猫不能再收,便喂食照料外并成功将每一只带去结扎,小猫上网认养……如此这般仍有住户三不五时叫环保局来抓猫。出入直接下地下停车场从不到平地开放空间的住户说,猫一定会有传染病(友人答以全都打过各种预防针),会脏乱(友人都在野草丛隐蔽处喂食并每日换水),会繁殖(友人答都结扎了),会……“我不会弄几只野狗结扎了放社区啊,”这名坚持到底的住户夫人说,“哎呀反正从十五楼阳台看风景看到那些野猫你不知道有多恶心哎!”

阿麻,我会为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