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遇见猫(第2/3页)

当然近年我们都为家里或附近混熟的流浪猫狗做结扎,一以便空着配额给那总也捡不完的小野猫;二是如此公猫才不致为了求偶而跑得不知所终,回不了家。

是不是彻底地每一只都送去做结扎,也煞费思量甚至辨证,但很吊诡的是,如此缜密的考虑结果往往与初衷恰好背反,比方说家居不喜外出的猫,较容易让人下决心(因为不在外打天下不那么需要“雄风”),最教人为难的是那每几年总会出现的亚历山大大帝成吉思汗类的大猫王,金针就是这款的猫,他个头并不大,体型方方的似乳牛,却英雄气概极了,他成年才一季,就成了我们这个山坡好几个新旧社区的猫族共主,这其中没有一场战役不是他亲身打下的(从他身上没有一刻是没有伤疤可见得)。我们佩服极他了,往往他离家一星期多返家,我们赶忙分头找吃的、替他清洗包扎伤口、忍不住七嘴八舌追问他:“这次是哪样的超级大美女,说来听听。”

我真想听猫大王这些天的冒险遭遇,我猜那位特洛伊海伦一定是只三花玳瑁美女猫,这样的猫,无一例外绝对是母的,圆脸圆眼东欧女子体操选手的身形,又聪明又独立(或者这两个特质其实互为孪生?)又好难追求,我若是公猫,一定同样为之倾狂的。

这样成天在外开疆辟土撒种的针针,因为我们叹服他的英雄气魄和不忍干扰他强烈的天性,反倒逃过去势一劫。

我早早察觉麻瓜的野性,便狠心做了结扎。但是春天照样强烈吸引他,他每天在后院与大厦公寓间的野草隙地捕纹白蝶。一天多则捕个十来只半死不死放我们脚前,他因此弄得花粉过敏猛打喷嚏,两眼像点了散瞳剂似的瞳孔缩得针尖小。

他偶尔彻夜不归,那夜我一定轻易被远近的猫族凄厉高亢的打斗示威声给惊醒,努力分辨其中可有麻瓜的挨扁声,往往听得血脉贲张,想立即跳窗出去给添个帮手。白日,我们又都重新恢复正常,麻瓜推门而入,像狗族一样不择地地通道一倒,伸长手脚歇息,我们遥遥对望一眼,知道是指昨夜里的事。

还有麻瓜爱尾随我出门,行为不像猫而像狗一样的走在平地跟在脚边(通常再信任人的猫也只愿平行走墙头、车底或各种掩蔽物),麻瓜自不像狗族肯听我劝告垂尾扫兴返家,弄得我只好选它在大睡时出门。有几次早已经成功地离家好远,正庆幸,突然路边停车车顶洞声巨响,麻瓜自人家围墙墙头空降而下,得意地把尾巴竖直成小旗杆也似,企想跟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如同夜间我极想知道他的去处。谁教我不分季节晴雨不分场合就只穿那铁鞋一般的马汀大夫鞋,如何轻声蹑足都必发出踢踏舞或弗拉门戈的足声易于辨认追缉。

麻瓜

仿佛与时间赛跑,我祭出最原始的法宝,希冀以吃来留住他。只要我在家的时候,每隔几小时总要望空喊他回来吃什么都好,有时见他吃得起劲,便一旁趁机进言:“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去当野猫的好是吧?”

青少年麻瓜被我喂得太胖了,他常常摊个花肚皮和狗族躺在太阳地里懒洋洋,有人见了就出烂谜语:“有只蟒蛇吞了只兔子,猜猜是谁?”

我猜,麻瓜一定是有一天看看自己,悲哀为何便髀肉早生,遂出走重当野猫去。

左想右想,这是我仅能想出的理由。

我实已介入他的生活过多过多。

理性地这样劝慰自己,感情上,却完全无法想象日后可能再看不到他一眼,而他明明就一定在我们这个山坡社区里(我问过管理员、清洁队员们,并没看到死伤的猫狗),咫尺天涯,想来令人发狂。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跑到山坡制高处朝整个山谷喊他(好像一头母豹),愈喊愈相信他可能被某热心人士收留了,给关在七楼八楼的公寓里下不了地、回不了家。

其实一两年前黑猫墨墨不见时已绝望过一次,那会儿我们冲洗了数十份墨墨的照片,天文执笔写了(我以为谁看了都会掉泪的)寻猫启事,连夜我们才贴到大厦社区的D 栋,就发觉A 栋的海报已被撕掉,贴妥中庭的游乐设施,F栋的已被撕毁,我们贴电杆,被撕掉,贴小学门口,被撕掉,想贴里民布告栏,布告栏上锁,里面张贴的是谁也不会耐心看第二眼的政府公告。最后只有交好的一二商家愿意让我们贴店门口。

整个社区、社会,对这样的事,是很寒凉的。

但我猜想,一定也有人会想,有那么多的失业人口、交不起营养午餐费的学童、被弃养的老人……甚至非洲、印度、阿富汗的饥童,类似我等这么做(例如随身携带猫饼干,以防遇着受饥的野猫时很无力伤感),太妇人之仁、太小资产阶级、太何不食肉糜,正如同相对地我也常不解,只要街头一天还有流浪猫狗,“流浪动物之家”、环保局动物收容所狗满为患,为何会有人去宠物店买狗买猫?

面对前者的质疑——包括有一派的动物学者(台大费昌勇教授?)主张以较“理性”、“肃杀”的态度和方式来彻底结束一代流浪犬的社会问题——我甚至是有意地让自己小仁小义不坚硬起心肠,因为,我害怕(不管是基于任何的考虑或主张或论理)若自己一旦对日日触目所及的弱小都不能感同其情,如何能对更遥远更抽象的贫穷、饥饿、幼童心动心软并付诸行动?

这么做——看着素昧平生的流浪猫狗不知有没有下一顿的狼吞虎咽一餐,一来借此我把自己的心养得软软的、烫烫的、火红的,像丰子恺说其幼子,“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常是赤裸裸而鲜红的。”二来但愿这些倒楣透顶生在我们岛上的猫狗能在他们生命中有限的和人的接触中,至少,至少有那么一次,是温暖的,和善的。

关于后者(我激进地以为凡街头还有流浪猫狗,就不该去宠物店云云),确实我常常刻意不加入爱猫爱狗族的友人的聊天话题,例如你狗儿子专爱吃哪家进口牌子的罐头或起司,我猫女儿只吃每天早晨去传统市场的鲜鱼摊买回的现杀现煮活鱼云云,我甚至很不礼貌地不怎么答理他们的猫狗儿女,一来以为他们得到的感情照护资源已太多,无需锦上添花,二也觉得私人领域的如何宠溺深情是个人的自由,但放在公共领域就不免触目惊心,甚至会给那些不了解动物或原就不打算了解动物的人们正当的理由和借口。(你看,猫狗待遇比我们普通人都好,所以哪还需要我们去关怀去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