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们(第3/3页)

唐诺谢过她,不动声色轻拢上书页,出门放生去。

相处到这个地步,便会有很多惆怅时刻发生,好比托了孤狠心出国,机上不经意地便开始喟叹,好可怜啊纳纳,你都不知道大冠鹫遨游的天空是这样的,飞行器是这样的,美味的异国鱼鲜是这样的,还有所谓的好多好多的外国,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知道世界是那样大……与亲爱的人不能分享同一种经验、记忆、知识、心情(当然此中最剧烈的形式就是死亡吧),我不免觉得悲伤,也深感到一种与死亡无关却如何都无法修弥的断裂。

但我猜想,我得这样猜想,她在我们这方圆不会超过半英里(母猫的活动领域较小)的绿带、山坡、覆满杂草的挡土墙游荡,那星光下,那清凉微风的早晨,那众鸟归巢(因此多么教人心摇神驰)的黄昏……她花一两小时甚至更多,蹲伏在长草丛中,两眼无情如鹰,目标一只灵巧机警的麻雀,或一只闭目沉静冷血入定的老树蛙,以及千千百百种活物的抵抗逃窜方式……她一定曾想,唉!我那看似聪明什么都懂的主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乐趣,那微风夹带多种讯息地穿过草尖,草尖沙沙刷过最细最敏感的腹毛,那光影每秒钟甚至更小刻度的变化,那百万年来祖先们汇聚在热血脉里的声声召唤,那瞬间,时间不花时间(卡尔维诺说,故事中,时间不花时间),掌爪下的搐动,哪管他什么动物都同样柔软的咽喉,但不急咬不急咬断它……甲壳虫如何肢解,飞鸟如何齐齐地只剩飞羽尾羽和脚爪和头……洗脸理毛,将那最后一滴鲜血深深揉进自己的腺体中……那样精密,那样乐趣无穷,那样探索不尽,啊!我的主人她永远不会知道。

我每每努力为想象中的细节再再增补更多的小细节,唯其如此,才能平衡我们这一场人与野性猎人在城市相遇,注定既亲密又疏离的宿命。

便也有好些个夜晚,无任何声响预兆地我自睡梦中睁眼醒来,没有一次错过黑暗中一双猎食者的眼睛正从我床头窗台俯视我,那一刻她一定以为自己是一头东北虎,因为她都不听我的轻声招呼:“纳纳。”她应声跃起展开猎杀行动,啃、咬、蹬、踢、拖我的腿和手,把我当一头好不容易给撂倒的大羚羊。

星辰下,潮声里,往事霸图如梦。

少年时钟爱的句子破窗寻来,我且将它慷慨地送给这些我所结识的城市猎人及其了不起的祖祖宗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