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温柔半两,从容一生(第3/6页)

名医说:“至少要十二年的时间,而且那种灵药要新鲜的时候吃才有效,所以我一定要带公主前往,摘下来立刻给公主服用,公主就会立刻长大了。”

国王欣喜若狂:“太好了!太好了!只要能让公主立刻长大,就算采灵药需要走十二年的时间也值得的。”

名医于是把公主带走了。

从此,国王每天都在担心,不知道十二年后公主有没有吃到遥远东方的那种灵药。有一天正在担心时,忽然听到禀报:公主和名医回来了。

当名医走进来的时候,身边跟着青春美丽、亭亭玉立的公主,国王看了欢喜不已:公主真的吃到立刻长大的灵药了。

他立刻召集群臣,公开宣布:“这果然是我国第一名医,既知道灵药在哪儿,又千里迢迢带公主去吃灵药,公主确实是立刻长大了。名医真是名不虚传!”

在我年少的时候,也曾经像国王一样,希望这个世界有一种万灵丹,让我们选择人生里自己喜欢的部分。

我曾经梦想,吃了一颗万灵丹,一睡醒来,已经度过了烦人的升学与考试,从最好的大学毕业。

也曾经梦想,不必经过长途的追寻、饱受情爱的挫折,吃了一颗万灵丹,张开眼睛,已经有了这个世界上最相知相契的伴侣。

更曾经梦想,远离一切成长的痛苦,远离一切努力的奋斗,远离一切悲伤的眼泪,当我服了那立刻完成的灵药,人生已经美满,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很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这样的灵药,于是,在短暂的梦想之后,我依然坐在孤灯下读书写作。在情感的追寻中,我默默承受被抛弃与背叛的痛苦。在生命成长的过程里,我也常常流下悲伤的眼泪。

经过编织美梦的少年时代,我逐渐知悉了生命并没有结局,每一个结局只是一个新过程的开始罢了,美好的过程可能带来惨痛的结局,痛苦的过程也可能带来幸福的结局。当然,过程平顺而结局圆满,是最理想的,但一时圆满不代表永远美满,只是走向一个新的起点。

我们的人生不是问答题,有时问不在答里,有时答不在问里;有的问题没有答案,有的答案远在问题之外。

我们的情感不是是非题,没有绝对的是非,因为每一个情感都是不相同、不能类比的;每一段情感都是对错交缠的,在失败的情感中,没有赢家。

可叹的是,这些对过程更深刻的认识,对人生更深密的思维,都是到饱经挫折的中年才慢慢理清的。

在我生命最困苦的时刻,也曾寻找过万灵丹,向天求告:“请给我一帖灵药吧!”我曾乞灵于宗教,探寻生命的终极安顿之方;也曾炼丹于文艺,追求情爱的平息烦恼之法。

经过了差不多十年,我才发现“灵药并不在远方”,也就是正视每一个眼前的生活历程,努力地活在当下,对这一阶段的人生与情感用心珍惜。

由于对眼前、对当下的珍惜用心,才能不怨恨过去,不怀忧未来。才能在每一个过程当中努力承担,以最大的心意来生活。

在人生的历程,我不着急,我不急着看见每一回的结局,我只要在每一个过程,慢慢慢慢地长大。

在被造谣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知之明。在被误解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觉之道。在被毁谤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爱之方。在被打击时,我不着急,因为我有自愉之法。

那是因为我深深地相信:生命的一切成长,都需要时间。

幸福的开关

一直到现在,我每次看到在街边喝汽水的孩童,总会多注视一眼。而每次走进超级市场,看到满墙满架的汽水、可乐、果汁饮料,心里则颇有感慨。

看到这些,总令我想起童年时代想要喝汽水而不可得的景况。在台湾初光复不久的那几年,乡间的农民虽不致饥寒交迫,但是想要三餐都吃饱似乎也不太可得,尤其是人口众多的家族,更不要说有什么零嘴、饮料了。

我小时候对汽水有一种特别奇妙的向往,原因不在汽水有什么好喝,而是由于喝不到汽水。我们家是有几十口人的大家族,小孩依大小排行就有十八个之多。记忆里东西仿佛永远不够吃,更别说是喝汽水了。

喝汽水的时机有三种:一种是喜庆宴会,一种是过年的年夜饭,一种是庙会节庆。即使有汽水,也总是不够喝,到要喝汽水时好像进行一个隆重的仪式,十八个杯子在桌上排成一列,依序各倒半杯,几乎喝一口就光了,然后大家舔舔嘴唇,觉得汽水的滋味真是鲜美。

有一回,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孩子喝饱了汽水,站在屋檐下呕气,呕——长长的一声。我站在旁边简直看呆了,羡慕得要死掉,忍不住忧伤地自问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喝汽水喝到饱?什么时候才能喝汽水喝到呕气?因为到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尝过喝汽水喝到呕气的滋味,心想,能喝汽水喝到把气呕出来,不知道是何等幸福的事。

当时家里还点油灯,灯油就是煤油,俗称“臭油”或“番仔油”。有一次我的母亲把臭油装在空的汽水瓶里,放置在桌脚旁,我趁大人不注意,一个箭步就把汽水瓶拿起来往嘴里灌,当场两眼翻白,口吐白沫,经过医生的急救才活转过来。为了喝汽水而差一点丧命,后来成为家里的笑谈,却并没有阻绝我对汽水的向往。

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位堂兄快结婚了,我在他结婚的前一晚竟辗转反侧地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暗暗地发愿:明天一定要喝汽水喝到饱,至少喝到呕气。

第二天我一直在庭院前窥探,看汽水送来了没有。到上午九点多,看到杂货店的人送来几大箱的汽水,堆叠在一处。我飞也似的跑过去,提了两大瓶黑松汽水,就往茅房跑去。彼时农村的厕所都盖在远离住屋的几十米之外,有一个大粪坑,几星期才清理一次。我们小孩子平时很恨进茅房的,卫生问题通常是就地解决,因为里面实在太臭了。但是那一天我早计划好要在里面喝汽水,那是家里唯一隐秘的地方。

我把茅房的门反锁,接着打开两瓶汽水,然后以一种虔诚的心情,把汽水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就像灌蟋蟀一样,一瓶汽水一会儿就喝光了。几乎一刻也不停地,我把第二瓶汽水也灌进腹中。

我的肚子整个胀起来。我安静地坐在茅房地板上,等待着呕气。慢慢地,肚子有了动静,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气翻涌出来,呕——汽水的气从口鼻冒了出来,冒得我满眼都是泪水。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喝汽水喝到呕气更幸福的事了吧!”然后朝圣一般打开茅房的木闩,走出来,发现阳光是那么温暖明亮,好像从天上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