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第4/9页)

7

我从来都没觉得我好朋友喜欢女生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她说自己也觉得迷茫,问我这样是不是不对。我说:“这个倒不是问题,主要是,谈恋爱这个事儿吧,它、它耽误学习。”

后来好朋友叫我去篮球场,大大方方地牵着女孩走过来,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那个谁。”

我在场边看她们打球,觉得一切很美好。

知道她们的人很多。有次女孩在课堂上念作文,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刀与刀鞘,包容、保护、不阻挠,可以贴身放置也可以利刃破空。

上面那段是我编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她作文具体写了啥。

但刀和刀鞘的比喻是真的。临近下课,他们同学看见我朋友惯例出现在门外等她,就集体起哄说:“刀鞘来了,刀鞘来了!”

她们后来分开了。

让我朋友最伤心的是一件小事。

曾经两个人还很好的时候,一起去江边散步,回程要坐公交车,身上却只有一百块,想要换几个一元硬币,朋友就跑去报刊亭,纵览花花绿绿的陈列,说:“还是来本《看电影》吧。”

大妈找给她90块,没有零头。她拿着钱还等呢,大妈冷漠地说,“《看电影》10块钱。”

女孩就在旁边大笑。

我听着朋友讲,她控制不住地边讲边笑,我一脸冷漠。恋人之间总有一些只有他们自己珍视的瞬间。

而朋友伤心的是,朋友无意听见女孩和新男友在报刊亭对着《看电影》的杂志大笑,显然,女孩把故事讲给了新男友。她们之间的暗语,就这样变成了他们之间的回忆。

我看我朋友这样下去实在有可能耽误高考,就试探着约了女孩聊聊。晚自习,黑咕隆咚的行政区走廊,只有远处尽头还有一盏白灯亮着。

“没办法帮她开解。我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有她心里清楚,和我男朋友无关,和我下一任、下下一任男朋友也无关。”

很好很干脆,和我阐述来意一样干脆,这段见面可以结束了,全部对话居然只持续两分钟,大家都是高效能人士。

“好,我知道以后怎么安慰她了,打扰你了。”

我正要走,她突然跳下窗台,拉住了我的手腕。

“跑步吗?”她说。

我没反应过来,她猛地攥住我的手腕,大步朝着百米开外的走廊尽头跑过去!

我差点被拽了一个趔趄,勉强追上,她人高腿长跑得轻松,我被动跟着,后来不知怎么也生出一股豪气来,主动加快了步伐,拉着的两只胳膊原本像绷直的牵引绳,现在终于松松地垂下来,我追上了她。

奔跑的感觉真好。

风驰电掣到了灯下,恍惚间还能听见身后的走廊里传来脚步的踢踏声。

“好点了吗,你?”

我扶着膝盖喘气:“我没事。”

“我是说心里,好点没?”

我抬头望着她。她和我朋友一样,梳着有点像缺牙时期的三井寿的发型,不过柔和好看些。

“她以前跟我聊过你,说你心里很多事,但不爱倾诉。我估计好学生压力都挺大的,今天你第一明天他第一的……我也不懂。我这人做事情就这么随意,想跑就跑,喜欢谁就喜欢谁,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了吧。平时你就来这儿跑吧,能跑多快跑多快,跑完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说:“好。”

女孩后来又交往过几任,有男有女,听说她最后去了英国。

我朋友大学也放飞自我了,不再困惑,轻轻松松地成了女性杀手,也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去了加拿大,依然为每一段感情沉迷,也为结局而伤心。

而我,现在遇到不开心的事,依然不会找人倾诉。

但我学会了跑步。跑到脱力,跑到比想要放弃的那一刻多一秒,然后坐在终点大口喘气,明白自己还活着。

就算其实并没有甩脱人生的任何烦恼。

8

对家人朋友,我都不倾诉。我爱讲笑话,也乐于当谐星活跃气氛,但我不倾诉。

倾诉背后隐含着两层意思:信任和洒脱。

信任倾听的人;就算不信任,被嘲笑或传扬出去也无所谓。

这两种我统统不具备。

五年级夏天的一个下午,班主任召开了一堂临时班会,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实话实说”。

她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央视小崔的《实话实说》,都看过吧。咱们班今天也来一堂实话实说。就说说你们的烦恼,压力,伤心事,实话实说,谁先来?班干带头吧!”

那时崔永元的《实话实说》真是火,或许她心中熊熊燃起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使命感,或许想过一把主持人瘾,或许只是闲的。

不过“班干带头”四个字,微妙地证明了她并无真心。

班里先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大家的目光渐渐聚集到我们这些班干身上。

第一个举手站起来的是W。

W是宣传委员,我们不熟,但我一直欣赏她,甚至有点崇拜。她是我们班第一个开始看《花季雨季》的女生。《花季雨季》教会了她很多,比如被问起和某个男生是不是一对儿,别的女生都会脸红激烈地否认,甚至为了撇清而幼稚地扬言告老师,她却可以淡淡一笑,说:“我们只是朋友。”

我觉得她不像个小学生,她是初中生。初中生,懂吗?简直是太高级了。

班主任的突发奇想,正中了W的孤独。面对全班唯一一个成年人,初长成的少女有太多可以倾诉的事情。

我们在套话假话中浸淫多年,一开始讲“实话”会有点笨拙,但渐渐地,年轻生猛的表达如同溪水般找到了自己的流向。站在青春期的开端,荷尔蒙、迷茫学习成绩、做班干的委屈、不知名的勃勃野心、青涩的情感……她有太多可说。虽然一个都没说明白,但她很努力地在描摹自己的一颗心。

W的真诚激发了我们。班干部中女生居多,表达能力都不赖,每个人都跃跃欲试。青春期的委屈,吃力不讨好的班干工作,学不会的奥数(这个一看就是我说的)……不少人说着说着就泪洒当场。

十一二岁的小孩,我们脆弱着呢。

我至今仍然记得班主任越听越错愕的脸。班会进行到后半段,她频频看表,已经不再回应,但开闸的洪水却没有回头之势。后来她强行结束了班会,干巴巴地总结道:“大家能勇于表达。是好事。”不咸不淡的。

但哭成一片的我们并不介意。

谁也没想到,隔了几天,班主任忽然拿出了班里一个叫F的男同学的周记本,要我们认真听。

她就这么念起来,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那天踊跃发言的同学们,尤其是W——她是起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