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第4/4页)

正是深秋,庄稼收完了,田野里一片萧条。黑黑一无所获。

正是荒年,夏天的洪水把麦子毁了,秋粮也所收无几,家家锅里又都熬着米汤,蒸着糠团。黑黑一无所获。

食槽被舔得精光,老母猪也饿得直哼哼。

人粪也难找……

小狗们在叫,在哭。它们还不会自己觅食。

黑黑每天拖着疲乏的身子出去,怀着受了打击的心回来,把干瘪的奶头塞进儿女们的小嘴,儿女们又受了骗似的哭叫……黑黑的目光又呆滞了。它大约是后悔了那山野里的欢乐,生活比它设想的要艰难得多。

/六/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黑黑仍旧饥肠辘辘地到处奔走着。家家户户都闭了院门。黑黑不敢回去领受儿女们的责备,也不忍心再去用干瘪的奶头哄骗它们。它追击了一只野兔,但没追着。它又追击一只妄图偷鸡的狐狸,仍然只落了个气喘吁吁、浑身酸软。后来,它看见了一只觊觎羊圈的饿狼,自己瘦得已不是人家的对手,便只有嚎叫一阵,狗仗人势的份。狼逃了,黑黑走近羊圈。不知是那高尚母性的驱使,还是那原始野性的复活,它受了血肉的吸引,竟一时忘却了做狗的本分,它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些丰盛的美味——大概是这样吧,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它施展了怎样的本领,竟然拱开了那布满葛针的柴门,拖走了一只小羊。假若它把小羊就地吃光,再舔净嘴上的血迹,大约谁也不会怀疑这不是狼干的事。但黑黑却自以为高明地又把柴门关好,叼着小羊来博儿女的欢心。也许它做好了挨一顿痛打的准备,但它不明白,这罪行已经超过了人们所能容忍的限度。

男孩子和我也慌了手脚,急忙帮助黑黑掩盖罪行——擦干净筐边的血迹,把吃剩下的皮、骨扔进河里。然后,我狠狠踢了它几脚。黑黑反而安心了,以为人们体谅了它的苦衷,宽恕了它的错误,它又可以重新做一只好狗了。

但是,老羊倌的狗从来就比一般的狗聪敏,那夜它追击了那只饿狼回来,立刻就发现上了黑黑的当。很快,人们便找到了罪魁祸首。

黑黑的刑期到了,但它毫无准备,仍在和儿女们嬉戏玩耍。

人们围在柳条筐边。黑黑绝没料到会后患无穷,以为既已挨了打,并得到了宽恕,此番人们绝不会再有恶意。但还是需要再讨好一番,它向人们摇尾。

“从前是那么一只好狗。”人们说。

黑黑不懂“从前”二字的含义,但因为常听便似乎是听懂了“好狗”二字。它把前爪伸给人们。

人们一巴掌把它打了个趔趄,它理解成“闹着玩”,便又在熟识的人们腿边转来转去。人们又一脚把它踢翻,它以为这一翻滚,大约更能说明自己的忠诚。

“可是一回吃了羊,它就会记下羊的味道,下回还要吃。”人们把绳子打了个活结。

小狗们尖声地叫了。黑黑跳进柳条筐,舔舔这个,舔舔那个。没什么可怕的,将来你们也要跟人们去的,要做一只好狗——黑黑的目光是那样平静,那样憨厚。

人们把绳索往黑黑脖子上套。黑黑抻长脖子欣然接受,以为那是人们的特殊奖赏,以为那正是一只好狗的殊荣——城里那只会钻火圈的肥狗,脖子上就有一条漂亮的锁链……

但是,绳索拉紧了。黑黑跟着拉住绳索的人跑,它似乎有些诧异了:为什么这绳索越来越紧呢?

黑黑渐渐感到出了问题:那么多陌生人倚在西窑门前,坐在它的“神坛”的窗台上,它发出尖声的警告。

拉绳的人把绳子的另一头扔过一杈树枝,然后用劲拉。黑黑觉得这玩笑开得实在有些过分了:它尖声地抗议。

而人们并不松手,并且几个人一起拉。黑黑感到窒息,但还没容得它醒悟,它的身体已经悬向半空。

黑黑那最后一闪的目光给我印象极深,是那样惶惑,那样惊恐,那样冤屈。它看见了什么呢?也许看见了它的主人,也许看见了它的“神坛”,也许看见了往日的欢乐和功勋……谁知道!也许它终于看见了无边的黑暗,但却已经来不及了。它只来得及侧过脸去,望了一眼它的柳条筐。

小狗们正扒在筐沿上,津津有味地看着母亲又蹬又踹的精彩表演。它们能懂得什么呢?当它们长成大狗的时候,这记忆早已经磨灭了,即使记得,也只会以为那是一只好狗的善终。

是我和男孩子把黑黑的尸体拖到村后的山坡上,埋了。我鄙视它,虽然它那副忠厚相儿总浮上眼前,让我心酸。我忽然懂得了狗类的无望,同时看见了人类的光明。人,可以随时发现黑暗的萌生,从而寻得战胜黑暗的道路……

所以我没有自杀。我今天能够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并且不用担心什么人又来给我加一顶沉重的帽子,正是因为人类战胜了那个黑暗的年代。

一九八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