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与善思(第2/4页)

所以我更倾向于认为,诚实与善思是互为因果的。小通科技者常信人定胜天,而大科学家中却多见有神论者,何故?就因为,前者是“身在此山中”,而后者已然走出群山,问及天际了。电视上曾见一幕闹剧:一位自称深谙科学的人物,请来一位据说精通“意念移物”的大师,一个说一个练。会练的指定桌上一支笔,佯做发功状,吸引住众人的视线,同时不动声色地嘘一口气,笔便随之滚动。会说的立刻予以揭穿:“大家注意,他的嘴可没闲着!”会练的就配合着再来一回。会说的于是宣布胜利:“明白了吧?这不是骗术是什么!”对呀,是骗术,可你是骗术就证明人家也是骗术?你是气儿吹的,人家就也得是?照此逻辑,小偷之所得为啥不能叫工资呢?幸好,科学已然证明了意念也具能量,是可以做功的!教训之一:不善思,也可以导致不诚实。教训之二:一个不诚实的,大可以忽悠一群不善思的。

那么诚实之后,善思,还需要什么独具的能力吗?当然。音乐家有精准的辨音力,美术家有非凡的辨色力,美食家有其更丰富的味觉受体,善思者则善于把问题分开更多层面。乱着层面的探讨难免会南辕北辙,最终弄成一锅糨糊。比如,你可以在种种不同的社会制度中辨其优劣,却不可以以佛祖的慈悲来要求任何政府。你可以让“范跑跑”跟雷锋比境界,却不能让其中任何一位去跟耶稣基督论高低。再比如跳高:张三在第一个高度(一米二零)上三次失败,李四也是在第一个高度(一米九零)上三次失败,你可以说他们一样都没成绩,却不能笼统地说二位并无差别。又比如高考:A校有一百个被清华或北大录取,只一个名落孙山;B校有一个考上了清华或北大,却有一百个没考上大学。如果有人说这两所学校其实一样,都有上了清华、北大的,也都有被拒大学门外的,你会觉得此人心智正常吗?倘此时又有人义正词严地问:难道,教育的优劣只靠升学率来判断吗?——好了,我们就有一个头脑混乱的鲜活范例了。

乱了层面,甚至会使人情绪化到不识好歹。比如,人称黄河是我们的母亲河,而后载歌载舞地赞美她,这心情谁都理解,但曾经黄水泛滥、而今几度断流的黄河真还是那么美吗?你一准儿能听到这样的回答:在我们眼里她永远是最美的!理由呢是“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就明显是昏话了,人有思想,凭啥跟狗比?再说了,“嫌”并不必然与“弃”相跟,嫌而不弃倒是爱的证明。喜欢,更可能激起对现成美物的占有欲,爱则意味着付出——让不美好的事物美好起来。母亲的美丑,没有谁比儿女更清楚,唯有那派“皇帝新衣”般的氛围让人不敢实话实说。麻烦的是外人来了,一瞧:“哟,这家儿的老太太是怎么了?”儿女们再嘴硬,怕也要暗自神伤吧。但这才是爱了!不过,一味吃老子、喝老子的家伙们,也都是口口声声地“爱”;听说有个词叫“爱国贼”,料其不是空穴来风。

据说,女人三十岁以前要是丑,那怨遗传,三十岁以后还丑就得怨自己了——美,更在于风度。何为风度?诚实、坦荡、谦恭、智慧等等融为一体,而后流露的深远消息。不过你发现没有,这诸多品质中,诚实仍属首要?风度不像态度,态度可以弄假,风度只能流露。风度就像幽默,是装不来的,一装就不是流露而是暴露了——心里藏半点儿鬼,也会把眼神儿弄得离奇。可你看,罗丹的“思想者”,屈身弓背,却神情高贵;米洛的“维纳斯”,赤身断臂,却优雅端庄。那岂是临时的装点,那是锤炼千年的精神熔铸!倘有一天,黄河上激流澎湃,碧波千里,男人看她风情万种,女人看他风度翩翩!两岸儿女还要处心积虑地为她辩护吗?可能倒要挑剔了——美,哪有个止境?那时候,人们或许就能听懂一位哲人的话了:我们要维护我们的文化,但这文化的核心是,总能看到自身的问题。

有件事常让我诧异:为什么有人会担心写作的枯竭?有谁把人间的疑难全部看清,并一一处置停当了吗?真若这样,写作就真是多余;若非如此,写作又怎么会枯竭呢?正是一条无始无终的人生路引得人要写作,正因为这路上疑难遍布,写作才有了根由,不是吗?所以,枯竭的忧虑,当与其初始的蝴蝶相关。有位年纪不轻的朋友到处诉苦:“写作是我生命的需要,可我已经来不及了。”这就奇怪,可有什么离开它就不能活的事(比如呼吸),会来不及吗?我便回想自己那只初始的蝴蝶。我说过:我的写作先是为谋生,再是为价值实现,而后却看见了生命的荒诞,荒诞就够了吗?所以一直混迹在写作这条路上。现在我常暗自庆幸:我的写作若停止在荒诞之前,料必早就枯竭了;不知是哪位仙人指路,教我谋生懂够,尤其不使价值与价格挂钩,而后我那只平庸的蝴蝶才扇动起荒诞的翅膀。荒诞,即见生命的疑难识之不尽、思之不竭;若要从中寻出条路来,只怕是有始而无终,怎么倒会“来不及”呢?

可我自己也有过“来不及”的担忧。在那只蝴蝶起飞之后不久,焦灼便告袭来,走在街上也神不守舍地搜索题材,睡进梦里也颠三倒四地构思小说;瞧人家满山遍野地奔跑尚且担心着枯竭,便想:我这连直立行走的特征也已丢失的人又凭什么?看人家智慧兼而长寿,壮健并且博识,就急:凭我这体格儿,这愚钝,这孤陋寡闻,会有什么结果等着我?可写作这东西偏又是急不出来的。心中惶恐,驱车地坛,扑面而来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寂静,是一派无人问津的空荒……“而雨,知道何时到来/草木恪守神约/于意志之外/从南到北绿遍荒原。”心便清醒了些:不是说重过程而轻结果吗?不是说,暂且拖欠下死神的追债,好歹先把这生命的来因去果看看清楚吗?你确认你要这样干吗?那就干吧,没人能告诉你结果。是呀,结果!最是它能让人四顾昏眩,忘记零度。

人写的历史往往并不可靠,上帝给人的位置却是“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要不断地回望零度。零度,最能让人的诚实——你看那走出伊甸的亚当和夏娃,目光中悲喜交加。零度,最是逼人的善思——你看那眺望人间的男人和女人,心中兼着惊恐与渴盼。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在重演这样的零度——也许人的生死相继就是为了成全这样的回归吧?只是这回归,越来越快地就被时尚吞没。但就算虚伪的舞台已比比皆是,好的演员,也要看护好伊甸门前的初衷。否则,虚构只图悬念,夸张只为噱头,戏剧的特权都拿去恭维现实,散场之后你瞧吧,一群群全是笑罢去睡的观众。所以诚实不等于写实,诚实天空地阔,虽然剧场中常会死寂无声。而彻底的写实主义,你可主的是什么义?倒更像屈从现状的换一种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