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行(第3/8页)

丹麦的赛马协会主席曾写信说,我们专门买了铜奔马的复制品,以奖给每年获胜的欧洲冠军。他还说,这匹马的姿势,不是“奔马”,而是“跃行马”,走对侧步,速度更快。

两千年前那位篡权的凉州刺史,大概绝没有想到他的死、他的砖、他的铜马构成了这许多难以破译的密码。只有造成铜兵马阵之谜的原因我们知晓,那就是——愚昧。

鸠杖·独角兽·千金不传方

何谓鸠杖?从字面上难以想象,其实就是一端刻着斑鸠的木杖。

那斑鸠像一只鸽子大小,利用木质的自然纹理,勾勒出羽毛一样的细密层次,显得肥硕。口微微张着,博物馆的讲解员说,当初那里是含着一粒玉雕的谷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遗失。

鸠杖是汉时宫廷颁发给老人的拐杖。

《后汉书·礼仪志》里记载,每年8月,朝廷按户查选,凡年满70岁者,授予鸠杖。年满80、90岁者,还发给一尺长的玉制鸠杖。汉宣帝还规定:授杖的老人,可以随便出入官府;可以在供皇帝专行的道路上行走;在市场上做买卖可以不收税;触犯刑律,如果不是首要分子,可以免诉。

真不知道,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个尊老的朝代。

只是,为什么要在杖上雕一只斑鸠呢?

史书上也有记载:“鸠者,不噎之鸟也。欲老人不噎。”

真是我们这个“民以食为天”国度的思维逻辑。只要能吃,就象征长寿。我不知鸠的食道是否特殊,可以永远通畅,但欲要高寿,第一条强调的是“不噎”。我想,汉代一定是“噎食病”——也就是我们今日所说的食道癌高发的时期。或皇帝的亲人中有死于此疾者,故刻骨铭心地希望天下老人不噎。不管怎么说,斑鸠是用心良苦的吉祥物。

受鸠杖的人还有相当于六百石的俸米,类似今日离休的县团级了。在一处小型土洞葬里出土了一根鸠杖,死者是一位老翁,单棺薄葬,只有几件陶木器。可以想象,他生前是一个孤寡的平民,因年高受赐鸠杖,才有了唯一的生活来源。死后,他把它当作勋章带入墓穴。

西北多旱,千百年前的木头挖出来,不朽不糟,像新劈出的柴火,木纹明晰。

木雕独角兽,颇有非洲土著的韵味。一是简洁到近乎模糊,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仿佛一团未经细镂的泥巴,却饱含灵动的立体感和勃勃生气。二是独角兽很像犀牛。它全身努劲儿,腰部弓弹,尾直立似虎,头低拱如豹,大步流星,仿佛正待迎接一场决斗,充满锐不可当的英勇。它既不像牛也不像熊,是一匹人造的怪兽。但又不像同是人造动物的麒麟和凤凰,富贵而吉祥,它是狞厉而迅猛的。据说,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年”,所谓“过年”,就是为了要躲避它的伤害。

但讲解员另有一番解释:独角兽是公正之神。若有了断不清的案子,就把独角兽请出来,它的独犄角抵向谁,谁就是罪人。像西方的天平,独角兽是古代司法公正的象征。

看着像拓荒牛一样奋蹄掘进的独角兽,觉得它任重而道远。这世上有多少扑朔迷离的案件,有多少道貌岸然的罪人,人们自己断不清,便用木头锯出这样一种实际并不存在的兽类,在寄托一种美好愿望的同时,也表达着思索的困惑和意志的迷失。

又疑到“过年”原来是恶人们的发明。躲过了独角兽,便可以依旧故我,所以过年时便喜气洋洋。

“年”原来是恶人们的节日。

在纸问世之前,人们记事,把文字写在大约一寸宽、一尺来长的薄木片或薄竹片上,用绳子按顺序串联起来,称为木简或竹简。

在祁连山下出土了一批汉代“医药简”。曾经做过医生的我对此自然极感兴趣,瞻仰时的心情仿佛见到一位活了两千岁的医生。

药简是松木剖制,毛笔字墨迹灿然,仿佛主人刚刚撒笔人寰。一简大约有几十个字,抄录得很工整。于是心中愈生崇敬,好像两千年前的药方也有使人活两千年的效力似的。

仔细端详后,深切地失望了。简上不过是些普通的病名、病状、制药方法,还有几十个方剂,平平淡淡,绝无长生不老的秘诀,不禁暗笑自己的天真迂腐。待看到最后,对这位两千年前的古人竟强烈地不满起来。在那些不过是甘草、绿豆配起的药方之后,写着“诸种药物煎汤,每早空腹服”,再之后,写着“此乃千金不传之方”。

每一方剂之后均是“千金不传”。

医药原是救人的,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千金难买。所以,有胆识、有气派的唐代医学家孙思邈,才将他的医著命名为《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共收进方剂7000余个。

孙思邈是汪洋浩渺的大海,而这祁连山下的古人不过是一汪浅水。他守着千金不传方,还是倒毙在苍莽黄沙之中,孙思邈则成为千古医圣。

博物馆服务部里,有仿制的医药简出卖,惟妙惟肖,足可乱真。几位衣冠楚楚的日本人在挑选。假如是我的国人,真想对他们说:不要买。无论是从医学还是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这药简都不足取,只单单剩下一个古老。因是仿制品,便连古老也不存在了,一无是处。想到这普遍的松木可以赚外汇,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沙漠公园

“明天,我们到武威沙漠公园去。小徐,你不是一直嚷嚷要游泳吗?带上你的游泳衣。”向导说。

小徐从北京出发,果真带了游泳衣。但偌大一个兰州城,竟没有一处游泳的地方。往西走,一片瀚海,游泳衣成了我们取笑她的口实。没想到在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包绕的武威,竟然可以——游泳!

乘车沿武威城东南走40里,一片绿色漫浸而来。这绿不是江南那种晶莹软滑的糯绿,而是艰涩粗糙苍老的劲绿,仿佛在绿色之上镀了一层金属的粉末。

沙漠公园最瑰丽的景色是树。杨树、柳树、榆树、槐树、椿树等共有100多万棵,还有梭梭、红柳、花棒等沙生植物500多万株。

单是有树,只能叫林带。虽然这些树在荒凉的大漠背景下,却显示出生命的悲壮与倔强。

于是,人们便在粗粝中揉进了人造的玲珑。有了桃花亭、鸳鸯亭等模仿江南秀色的楼台,有了跑马、滑沙、赛驼的游戏。

在游览过苏杭美丽清新的园林之后,突然在原始洪荒的沙丘背后,看到一个红男绿女般鲜艳的小亭子,觉得不协调,有股东施效颦的味道。

我悄悄把这想法对一位来自水乡的同伴讲了,并不是想讨好他的故乡。我以为大漠之上应有铁马金戈、碧血黄沙,这才是借造化之功,浑然天成。不想他却说:“这些亭台若在江南,自然是算不得什么。但这里是大漠,有了这些景致,便使那些永远去不了苏杭的人也领略一回不同的风光,用心也很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