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虫冰激凌(第3/4页)

场上安静了片刻,大概大家也需要一点时间调整情绪。好在人们很快就把肃穆的表情变成了笑脸,回应着我和安妮。

然后是大家为海地的饥民捐款。礼拜过后,在教堂的小图书室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活动。

这个小小的活动是对正在放映的一部关于死亡的专题片发起讨论。大家围着一张橡木长桌子坐着,桌上摆着几碟香喷喷的小点心。我发现在讨论开始的时候,没有人吃这些点心。当讨论到某一个时刻的时候,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吃起点心。我知道,那是这个话题引起了众人普遍的焦虑。

今天讨论的题目是《死亡是一关》。

在美国,正在发起“进一步了解死亡”的运动。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死亡被隔绝在白色笼罩的医院里面,死亡变得神秘和恐怖以及不可思议。因为技术的发达,使死亡的过程变得漫长,使人们在死亡面前反倒丧失了尊严。人们需要优雅宁静的死亡空间,这最好就是在家里。

这部电视专题片,说的就是怎样死在家里。有人说,美国人是一个非常怕死的民族,因为这里无灾、无饥,也无战争,死亡好像很遥远。大家害怕死亡,不愿看到死亡,就把死亡封闭起来。现在,美国人勇敢了,把死亡从白色的囚笼里放了出来,在光天化日下讨论。

一个男人说,死亡对财富和精神都是巨大的打击。

听的人频频点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说法。这句话的主语是谁呢?想必不是指那个死去的人。他已经不在了,无所谓精神还是财富。那么,这句话指的就是活着的人了。死亡对精神是巨大的打击,我可以理解。但是,对财富……我就有些不大明白了。

另一个人说,死亡时,最重要的是要让人们知道爱。无论是那个死去的人,还是活着的人,都要知道,有人爱着我们,我们的爱也已被接受。

讨论的形式是看一段录像,大家交谈一番。专题片上出现了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可能是忍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折磨,或者是被无望的等待煎熬得心烦,他对前来看望他的医生说,我为什么还不死呢?快让我死了吧!

看到这里,我有点替那个医生着急。面对这样的病人,你该如何回答呢?安慰吗?故意说些乐观的话?顾左右而言他?似乎都不是好办法。如果我在现场,无奈之中也许会佯装未曾听见,转身就走。但我知道,濒临死亡的人有一种属于死亡的智慧,你骗不了他。

正心焦着,只听得屏幕上的医生和颜悦色地对濒死之人说,你的时间还没有到。时间到了,你会死的。

我以为那个病人会痛苦,没想到,他反倒安静了。

到了下一个镜头,那个人就要死了。他的至爱亲朋围着他的病床,坐成了一圈。人们轮流低低地对他说着什么。

我悄声问安妮,他们对他说什么?

安妮说,他们在给他讲故事。

我说,是关于死亡的故事吗?

安妮说,不是,是关于爱的故事。

后面的镜头,就是那个人死了。他的家人把他的骨灰撒到芦苇丛中,一边撒,一边念叨着:“你从这里来,你还到这里去吧。”

专题片最后表达的主旨是,死亡的人和他的家庭都需要帮助。死亡的人去了,但生活依旧在继续。镜头上,前面出现过的那位医生,又到死者的家中去了。在沙发上,以前出现过死者和医生谈话的情景,现在,一切依旧,只是那个人不在了。画面变换出某种模糊的镜头,在沙发的那一头,死者微笑着坐在那里,瞬忽间又不在了,只剩下枯寂的沙发。但是,生活还在向前走着,可以看到,他的家人已经逐渐从悲哀中走了出来。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节目。由于电视的直观性,死亡变得更清晰和没有距离感。我觉得观看的人心情很不平静,但大家都很努力地看着,思索着。

安妮说,毕老师,这一路,我们似乎总是离不开死亡的话题。有的时候,我真的感到承受不了,想跑到大街上、阳光下,呼吸正常的空气。

我说,是啊。我也有这种窒息的感受。死亡原本是很正常的事情,正是我们把它弄得不正常,这是普遍的过错,现在要开始纠正它啦!

从教堂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岳拉娜老奶奶征询我们到哪里吃午餐。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家,她给我们做午餐;二是到老年中心,吃老年人的聚餐。饭票是6.25美元。

我和安妮选择了后者。让一位87岁的老奶奶做饭给我们吃,心里的不安宁,再可口的菜肴也会变成对胃的压迫。况且,我也非常想知道老年中心的饭菜究竟怎样。

餐厅充满了粉红、嫩绿、湖蓝、奶黄等娇俏的颜色,还有许多有趣的小玩意儿,让人一点也不感到衰败和颓唐。老人们陆续到了,大家围坐在长方形的餐桌旁,盛菜的盘子在众人之间传递着。

食谱有黄油、饼干、面包、猪排、炒豆角、煮甜萝卜、炸红薯、蓝莓派等。

营养是足够,味道却实在不敢恭维。不管是什么主料作料,都是黏黏糊糊一派混沌,比起中餐的色香味俱全来说,天上地下。端盘子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到你可以怀疑他是篮球中锋的青年,两只眼睛的距离较一般人要远些。盘子在他手中仿佛都是纸片。他的笑容很单纯,初看之时,充满天真,看得多了,就觉出刻板。安妮小声对我说,他是一个智障青年。

我说,那为什么让一个残疾人来服侍老年人?

安妮说,在美国,人工是很贵的。服侍老年人也不是非常复杂的工作,经过训练,智障人士也可以学会日常操作,而且他们会非常尽职尽责,热爱这份工作,这不是各得其所吗?

我对于纯粹的美国饭最好的摄入状态是达到半饥半饱。照这个标准来说,我这顿饭吃得不错。

饭后,岳拉娜老奶奶载着我们在镇子里游荡。我之所以说游荡,是因为老人家并没有一定之规,开着开着一个急刹车,原来路口正是红灯,她没有看到。吓得我们赶紧把安全带绑得紧紧的。

在小镇的博物馆里,我看到很多妇女缝制的工艺被子,很像我们的百衲衣,由很多碎布拼接起来。只不过那些碎布不是从一家一户那里讨来的,而是把现成的好布剪碎,再千针万线地缝缀起来,真是辛苦异常。

岳拉娜老奶奶问我,你猜,缝制一床这样的被子要多长时间?

看着她很希望我猜不出来的眼神,并且判定我必然犯下猜得时间偏少的错误。我决定不能让她得逞,显出我不具备常识,就拼命把时间猜长一些。

每天缝制多长时间呢?为了胜券在握,我先要把标准工作日的时间搞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