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颜料是平静(第2/3页)

欧文女士拿出两条纯白的丝巾。一条是大而正方的,一条是小而长方的。欧文女士说,大的头巾让我做试验品,小的头巾是她的教具。

“时间不多了,咱们就开始吧。”欧文女士说。

我说:“好吧,师傅。”

大家就都笑起来。

欧文女士打开她的颜料柜,我的天!这么多瓶瓶罐罐,可能有几百个吧。

欧文女士抚摸着这些瓶瓶罐罐,如同骑士抚摸着他的战马和剑。她说:“要在丝绸上作画,首先是颜料。我摸索了许久才找到这种法国出产的牌子,它的色泽在丝绸上的表现力是最好的。稀释颜料的时候要加冰醋酸,依我的经验,用一定温度的热水效果是最佳的,但是配置多种染料的时候,热水也是一个问题。我开始是用开水晾凉,但这温度不好掌握,要不停地用温度计查看。后来呀,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就可以得到温度非常适宜的热水了。你们猜,什么法子?”

我和安妮都摇头,想不出除了用水壶烧水和从暖水瓶或是饮水机扭开龙头向外放水以外,还有什么法子。

欧文女士得意地指着一台外壳染得像个花脸似的微波炉说:“我就是用它得到适宜的热水。我有一些固定的容器,把冷水注入一定的水位,然后在微波炉里加热一定的时间,就可以得到适宜温度的热水,方便得很。有时候,我的染料温度不够,我也把它们放到这里来加温。”

我看着色彩斑斓的微波炉说:“您这个技术革新,我一定要记下来。”

欧文女士说:“这个微波炉是我独身时置下的,跟随我很多年了,除了热颜料,当然也热饭,我觉得这很正常啊。结婚以后,我先生说,他不能接受在这个微波炉里热出的饭,吃到肚子里会痛的。我们就又新买了一个微波炉,我的这个炉子就专门为染料服务了。”

欧文女士用木梁制作了类似绣花绷子的架子,把丝绸头巾固定在上面,如同平整的鼓面。之后她拿出画笔,又一次让我惊叹不已。那些笔呀,全是正宗的上等中国货,古色古香,粗细兼备。

她接着传授与我:“在头巾上作画一定要用曲线,头巾是女性的珍爱,曲线最能表达女性的优美。和中国画写意中的大片留白不同,丝巾上是不可留白的。要用艳丽的色泽把整个丝巾涂得满满的,最美妙的是各种色泽相接的地方,由于丝绸的特性和染料的作用,会在颜色交叉处产生浸润和覆盖,那是很神奇的,会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出现,有一点像烧瓷器时的‘窑变’。当然,交叉之处浸染的规律也很多哦,要反复练习和摸索才能掌握。”

“丝绸围巾画好之后,就要放到锅里去蒸。”欧文女士说。

我问:“为什么要蒸?”

欧文女士说:“为的是不掉颜色。丝绸围巾容易掉色,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特别是手绘的头巾,有的质量不过关,新的时候看着挺漂亮的,脏了一洗,不得了,颜色潲了,一塌糊涂。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几乎所有想买丝绸手绘头巾的人都要问一句:‘会不会掉颜色啊?’我也是研究摸索了好久,才找出了这套方法。”欧文女士说着,拿出一个巨大的蒸锅。我好不容易才忍住自己的惊奇,因为想起早年间坐长途汽车,路边的小饭馆从这种蒸锅里拿出来的包子足够全车人吃的。

“这可是我的专利啊。”欧文女士说着,把丝巾和一种特殊的纸包裹在一起,然后紧紧地卷起来,一层压着一层,折叠之后约有手掌大小,再用干净的白布裹好,摆在笼屉里。“蒸的时间要足够的长,但是火可不能大。而且,你们看我的蒸锅和街上买来的蒸锅有什么不同呢?”

我看了半天,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好摇头。

欧文女士说:“我的锅盖是后配的啊,它是没有孔的。因为蒸丝巾有一个非常关键的点是不可漏气。所以,从街上买来的现成的蒸锅,是不能用的。蒸锅本来的用途是蒸包子的,为了让包子膨胀起来,要有蒸汽喷出的孔道。但是,蒸丝巾就完全不同了。不能让水气跑了,要让它们在锅内旋转,带着颜色渗透到蚕丝里面去。锅屉一定要用竹屉,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是只有竹屉蒸出来的丝巾最好。锅内不可用任何金属的器物,翻动丝巾也不可用金属,可以用木制或是竹制品。锅内的水万不可太深,如果水深了,在蒸煮的过程中水浸到了丝巾,那就对不起,前功尽弃了。为了让锅盖完全不漏气,最好用锡箔把盖子包起来,那就万无一失了。水也不可太少,如果蒸干了,整整一锅丝巾就全报废了。蒸好的丝巾要用上好的洗发香波洗一遍,注意啊,一定要用冷水,要是用了热水,对丝巾的颜色也会有影响。”

“洗好之后,就是晾晒了。千万不要到太阳下面晒,但也不可在潮湿的地方慢慢阴干。要在有太阳的天气里,在太阳的阴影中将丝巾快速吹干。然后喷上熨衣浆,要喷在丝巾图案的背面,不可喷在正面。喷好熨衣浆之后,把丝巾折叠起来,稍等片刻,然后把它们熨好……”

我看欧文女士讲解得这般细致,不要说实地操作一遍,单是这样听下来都觉得辛苦,待她讲到这里,插嘴道:“熨好之后,可就大功告成了。”

欧文女士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没告成,还有点睛之笔呢!”

她说着拿出一瓶金色的染料:“我喜欢用金色签上我的名字。因为我所绘出的每一条头巾都是我的一次创造。我从来没有重复过自己。有的时候,绘出一条特别美丽的头巾,我会舍不得把它拿到博物馆的专柜出卖。我就把它留在自己的身边,但这样保留下去自己身边的丝巾越来越多,也不是个办法啊。时间长了,我就会把一些原来准备保留的丝巾送到博物馆去。送去之后,我心里又非常惦念它们,经常到专柜柜台去看望我的那些丝巾。甚至,我很希望我的这些丝巾卖不出去,那样我就可以再把它们名正言顺地收回来,保存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很遗憾,我最喜欢的那些丝巾都以最快的速度被人挑选走了。我在伤感的同时也有满足和快乐,因为我知道了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也是大多数人所喜欢的。能给我带来快乐和美感的东西,也给别人带来了快乐和美感。”

我听得入神,心中真羡慕欧文女士对丝巾的这种感情,好像它们是她孵出的一群鸡雏。

欧文女士讲了半天,一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们马上进入正题,你今天在这里亲手画一幅丝巾吧。”

她领我到画室配好颜料,然后帮我把丝巾绷在架子上,微笑着说:“你可以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