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穿棉衣(第2/3页)

年富力强说,照相啊。你们以为相片就是那么“咔嗒”一捏,就出来人影了?后面的事麻烦着呢!我们白天照相,晚上冲洗,连轴转,这么干活,平原上都受不了,别说是在连鹰都飞不上来的高原。要是不得高原病,那才叫天理不容呢!所以啊,病了是好事,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下山了。现在我们手里就剩下这点活儿了,抓紧冲洗出来,就能回到山下把氧气吃个饱了!

他这番话虽是气哼哼地说出来,细想想,也有理。看来我们的计策没等实施,就破产了。得,打道回府吧。我向果平使眼色——撤吧。

果平假装看不见,对年富力强说,我真同情你们,可惜你这顿牢骚话,应该对他们说。

他们是谁?年富力强问。

果平随手一指水盆里的人脸说,罪魁祸首在那儿。是他们害得你们这么辛苦。

年富力强又不乐意了,说,你这个小姑娘嘴这么损。大家都有父母,家里都惦记着,想看看照片也是人之常情。

果平一乐说,接受你的批评。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家里人是更惦记男孩还是女孩?

年富力强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女孩了。女孩麻烦事多,男孩总归要好些。

果平说,对啊,所以,你该优待我们才是。

年富力强明白自己陷入了果平的伏击圈,半晌没作声。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胡子拉碴的半老头走进来,从他一眼扫过药水盆子的犀利目光,我们明白,经验丰富的老摄影师来了。

还顺利吗?老摄影师咳嗽着问。

还好。只是去海拔最高的边防站照的相片,因为气候实在太差,风雪来临前抢拍的那些张,曝光量明显不足,底片经过处理,还是不行,人影模糊……年富力强汇报。

这可如何是好?老摄影师非常不安。

把钱退给他们。算我们白辛苦了。年富力强说。

老摄影师说,是我们失职,太对不起他们。这样吧,让没照好的人从边防站下来,我们补照。

年富力强说,恐怕不成。照坏了的不是少数,要是都从边防站撤下来,国境线上就没人站岗了。

老摄影师说,既是这样,只有一个办法,我们再上一次最高的哨所。

年富力强说,您的身体已经这样虚弱了,再上去,危险太大。

果平立即插嘴说,我们可以给你们保健,你的心脏要是跳不动,我们给你按摩。呼吸要是困难了,立刻给你吸氧。

老摄影师这才发现我们,说,你们是谁?

果平说,是两个没照上相的女卫生员。

年富力强说,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感动我们,好给你照相吧?

果平说,是你们感动了我们。为了给高原战士照相,自己差点要被照了遗像。

我刚想说,果平你这个乌鸦嘴,没想到老摄影师笑起来,牙齿在黑胡子楂儿里闪烁,说,你这姑娘说得不对,摄影师要是以身殉职了,还真没人给他摄遗像,如同理发师不会给自己理发。

果平想想也是,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老摄影师对我们说,走吧。又对年富力强说,把摄影包给我。

我们只好走出屋门,老摄影师跟在后面。我说,您身体不好别客气,不必送了。

老摄影师说,我不是送你们,是去工作。

我们就一齐默默地往外走。这是高原上一个很晴朗的上午,无遮无拦的紫外线像巨大的光伞,从高远的天际倾泻下来,晒在脸上,感觉不到暖和,但是很刺痛。远处的冰山像正在休息的白骆驼,不规则地趴着,白云在它的脚下浮动,好像脱落下的片片驼绒。

好。停。就这儿。老摄影师命令说。

我和果平继续往前走。跟着老摄影师的年富力强说,你们这两个女兵,怎么不听招呼?

我们愣了,说,谁知说谁呢?

年富力强说,谁想照相就是说谁呢。

我们大喜过望,说,真想不到,摄影师带病坚持工作。

年富力强说,你没看老师傅要亲自给你们照相?他的技术比我高明多了。要是男兵,我就动手。因为你们是女娃子,刚才不说了吗,女孩比男孩重要。

我们很感激,又不知如何表达,只有乖乖地听老摄影师调遣。

果平本想以险峻的雪山为背景,照一张雄赳赳气昂昂的照片。老摄影师说,不可。你们的父母听说孩子到了高山上,一定担心不已。如果看到背景这么荒凉寒冷,心里一定不是滋味。你寄照片回家,原本是想让家长放心,这么着,他们就更不放心了。

果平不知所措地说,那以什么为背景呢?在阿里高原,要找一处没有雪山的背景,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我们可以让荒凉的感觉尽量淡薄一些啊。老摄影师领着我们往前走。在狮泉河旁像眉毛一般短的道路上找了半天,停在一块标语牌前。这地方怎么样?老摄影师的语气很有点沾沾自喜,好像发现了一个宝石矿。

不怎么样。像人民公社的大队部。果平撇撇嘴。

在这穷乡僻壤,能有个像大队部的风景,就很不错了。别的地方照出来,简直像在土星上。年富力强说。

虽然我也很讨厌毫无情趣的标语牌子,可是想到妈妈假如看到我站在崇山峻岭中的留影,显得那么渺小孤单,一定忧心忡忡,便同意了老摄影师的选择。

摄影师选好角度,支稳机器,指挥着我们摆好姿势。刚要照,果平突然说,慢着,等我一会儿好吗?说完不等别人表态,撒腿就跑。

干什么去?大家问。

我得换身衣服。果平回答。

我用挑剔的目光审查了果平一番,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啊,衣服干干净净,脸上也没污点。就说,你像刚消毒完的注射器,清洁极了。

果平说,建议你也换换衣服。现在是几月?八月。我们身上穿的是什么?全套的棉袄棉裤,窝囊得像北极熊。这种相片寄回家,我妈掐指一算,什么鬼地方,夏天还会下雪啊?我在信里给我妈描述得这好那好,都会露了馅。所以,我得换套单衣,显得精干些。

果平的理由很有说服力,我也想去换衣服了。可老摄影师说,你们是要脸还是要命?这么冷的天,穿着棉衣脚都冻得慌,换单衣,亏你们想得出。只怕照片还没洗出来,你们就躺在床上发烧了。你们并不知道老人的心,以为编一套瞎话,他们就信了?才不是呢!他们会拿着你们的信,反复揣摩,从信瓤看到信封,从邮票看到邮戳,从时间推算路程,心会提到嗓子眼。再说,我选景就是再小心,也避不开远处的雪山,总得进到镜头里一星半点,老人是一定会发现的。要是看到你在雪山下面还穿着单衣,认定你不会安顿自己,照顾自己,心就缩成一个硬疙瘩。你寄回照片本来是为了让他安心,结果他更担心。倒还不如穿着棉袄,家里人会想,噢,那里可真冷。不过,孩子知道自己心疼自己……心里反倒安宁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