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逝去(第2/2页)

于是需要重新界定医学。医学不能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功,而忽视了病人最基本的权利。那个躺在冷榻之上无知无觉的躯体,毫无反抗的能力。医学在这种时刻,以救治的名义,剥夺了他最基本的支配自己身体的权利。此种意义上的医学,已经不是仁慈,而是一种被白色矫饰过的残忍。

医学并不是万能的。死亡在进化与代谢的链条上,是不可战胜的。医学应该有一个边界。这个边界就是以病人的选择与尊严为第一出发点,而不是单纯从医学技术的角度考虑得失。

现代医学在描述方面远远走到了治疗的前面。就是说,对一个疾病的发生发展和转归,它已能清晰地预报。但是,在治疗的手段上,就远远没有这样乐观了。我以为这是一个必然。因为医学只能在一个有限的范畴之内发挥自己的力量,但在更广阔的领域中,它是一种描述的科学。

建立新型的医疗评价标准。因为死亡并不是失败。既不是病人的失败,也不是医生的失败。死亡是可以接受的必然之路。

我希望在新的世纪里,更多的人能死在自己的家里。这是一种更人道更有尊严感的温暖的死亡。让死亡回归家庭,这在表面上看来,是后工业社会对前工业社会的一种重复,其实是螺旋形的上升。

死在家里。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啊。当权威的医学机构资深的临终关怀专家作出了我的生命将不久于世的判断之后,我将自愿放弃一切旨在延长我生命的救治措施。我将回家,回到我的亲人身边。我相信现代医学的发展,可以让生命的最后阶段免除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以为这是现代医学最令人骄傲的成就之一,务必请发扬光大。我将使我的生命的最后时光,尽可能地充满安宁与欢乐。因为死亡不可避免,但我们依然可以传达无尽的关爱。这种眷恋之情,是我们生命得以存在的理由和抵御孤独的不绝力量。

谁来照顾濒临死亡者?我觉得应该把义工的普及当做全民素质提高的重要组成部分。把这一行为的意义,从个人的善行,上升到整个人格的修养和社会信用评价体系的层面来衡量。我在美国走访过一家社会服务机构,它的义工几乎全部来自大学硕士学位的攻读者,素质很高。我很惊讶在那样紧张的课程之中,这些研究生能数年如一日地毫无报酬地做义工,激励机制何在?组织者告诉我,当地州政府通过了一项法案,凡是做过此类义工的同学,他们可修得很可观的一份学分,几乎相当于硕士学位所需学分的三分之一。更有很多用人机构,将一个学生是否做过高素质的义工,当做他是否具有爱心的标志之一,成为能否雇用他的重要砝码。

死在家里。一个奢侈的想法。我们需要有比较宽敞的住房,我们需要有充满爱心的家人,我们需要有上门巡诊的高素质的临终关怀医生,我们更需要整个民族对死亡有一个达观和开放的接纳。

安然逝去,这是很大的工程。首先是观念上的转变,人们要接受死亡的必然。要在自己年富力强的时候,完成对于死亡的整体构想,死亡不是一个可以边设计边施工的项目,我们要未雨绸缪。

感谢浙江大学出版社的远见和卓识,策划出版了一套充满人文关怀精神的书籍2。它不会洛阳纸贵,却是普通人的必需。感谢杜希武先生和其他所有参与编辑工作的人们,他们以不懈的努力和艰苦的劳动,直接促成了这套书的诞生。当然,更要感谢每部书的作者。他们是杰出的学者和科学家,从各个角度探讨了死亡的奥秘和人们对于死亡的种种思索,他们从历史之海中把死亡这条生猛的巨鲸打捞出来,让我们在惊骇它庞然的体积之时,也看清了它须尾的细部。既然我们一定要和它遭逢,那么这种近距离的查看和抚摸,就有了现实的意义和战略上的远谋。

我也要深切地感谢我的母亲。她身患癌症,病情日笃。她以安然和镇定,使我意识到了人可以勇敢慈祥地面对最后的归所。这不单在理论是可行的,在实践中也可以成立。她知道我在参与这样一件有益的工作,表示了极大的支持。她鞭策我把用于照料她的时间投放到这套书的事务之中。她不但给予了我生命,而且在教会我死亡。

夜深了,窗外繁星点点。最渺小的星星也比一个人的生命要长久得多。人生有清晨,人生也是有夜的。夜晚过去了,就娩出黎明。黎明是我们的,夜晚也是我们的。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我们都期待安宁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