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与虎皮鹦鹉

一天,咨询室来了一位少女,相貌平平,身材中等,神情也很寡淡,没有热情,也没有强烈的拒绝或是好奇。她穿着一身混浊的白色纯棉衣服,带着很多口袋和皱褶,让人不由得想起一块微潮的抹布,既不可能很快燃烧,也拧不出水来。

陪同她来的是她的母亲,一位富态而考究的中年妇女。当着妈妈的面,这女孩是委顿和沉默的。妈妈被留在门外之后,她坐在沙发上,脸孔始终向着窗户的方向,好像随时准备站起身来钻窗而去。

她说自己叫桑如,是被妈妈强逼着来看心理医生的。

我问她,你多大了?(其实,我手旁就放着她的登记表,那上面写着她的年龄。但我愿意请她亲口再次说出自己的岁数,这样,有利于提醒她对自己负起责任。)

我上高一,十六岁半了。桑如回答说。

我点点头,说,对于一个十六岁的人来说,是可以自己决定要不要看心理医生的。如果你非常不愿意,我觉得你可以走了。至于你母亲那里,由我来和她解释。我会说,我们要尊重一个十六岁的年轻人对自己的判断。如果她觉得自己不需要心理医生的帮助,自己完全可以解决问题,那很好。现在,如果你想离开,门在那边。

这个建议的确不是我个人的心血来潮。在美国访问的时候,美方心理医生告诉我,对于十岁以上的少年,他们都会征询来访者的意见。如果该少年强烈地拒绝接受心理医生的辅导,他们便不会强迫他们。这是很有道理的——心理医生是助人自助的工作,如果某人拒绝帮助,那么你就是有再大的热情,也是枉然。

桑如对我的回答,显得很意外,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她反问道,这是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了。

她愣了半天,好像对突然获得的自由很有点不习惯,站起身来,又坐下了,说,如果您真让我决定,那我就不走了。我觉得您和别的成年人不一样,居然让我自己做决定。

我笑起来,说,你指的别的成年人是谁呢?

桑如用手指点点门外,说,比如说我的爸爸妈妈啊。他们不让我做这个,不让我做那个,什么都要听他们的。连我用的卫生巾买什么牌子,都得我妈妈说了算。真是太烦了!

我深深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的心境。我说,谢谢你这样信任我。既然你愿意接受我的咨询,那么,咱们今天要讨论什么问题呢?

桑如说,我妈妈本来是想让我和您谈谈人际关系的事。我不愿意和别的同学交往,自己也很苦恼,我不知道如何和别人相处。可我今天不想谈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帮我决定一下,到底养个什么宠物好。说完,桑如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现在,轮到我稍稍忐忑了。养宠物?这对我真是一个新问题,第一个念头是——我不是兽医,怎么会知道哪种宠物好?好在我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捕捉到这个问题的核心——不在于桑如到底养一只什么样的宠物,而在于她为什么生出这个念头。

不过目前我不能走得太快,只能跟随在桑如后面。我说,好啊,我很愿意帮你出出主意。你打算养的宠物备选名单是什么?

桑如一下子变得兴致勃勃,说,我最想养的是藏獒。

我吓得差点没从沙发上跌落下来。我在西藏当过兵,见过这种凶悍无比的犬类。它们高大威猛,极端吃苦耐劳和忠于主人,为了保护羊群,甚至可以和群狼搏斗。藏獒当然是值得尊敬的,但面前这样一个清瘦女孩要把藏獒当宠物养,恐怕并不相宜。

我说,藏獒需要很大的活动场地,属于旷野。再说它们是大型犬,城里不让养的。价钱也很贵,我记得看过一篇报道,一只好的藏獒要很多钱呢。

桑如立刻说,那么,我养一只哈巴狗如何?

藏獒和京巴,在性格上实在是南辕北辙,桑如居然这么快就改弦易辙,这让我对她养宠物的初衷更纳闷。我说,你为什么又改养哈巴狗呢?

桑如说,我喜欢藏獒的忠诚,但城里不让养,我也没办法。哈巴狗对人非常友善,而且,你让它干什么,它就干什么,整天围着你的裤腿转,可会讨好人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京巴倒是可以养的。只是,你会每天喂它吗?你每个星期给它洗澡吗?你愿意清扫它的狗窝、清理它的粪便吗?还有每天都要带着它到外面去撒欢,如果用行话来说,就是“遛狗”。狗还要按时打预防针,如果你的哈巴狗把你自己或是别人咬伤了,就要马上到医院注射狂犬疫苗,并且不是一次就能完成,要好几次——

桑如吓得吐了吐舌头,说,哟!这么复杂!

我说,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你。如果它病了,你要抱着它到宠物诊所看病,如果它需要手术,你要守候在它身边——

桑如听到这里,连连摆手说,天啊!这么麻烦!那我不养狗了,我改养一只猫,这就简单了吧?

我说,恐怕也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首先,猫像狗一样,也要大小便,这样你收拾它们排泄物的工作并不能免掉。猫也要洗澡,也要到外面玩耍。它们在外面的时候,你不知道它们会捕获什么猎物,也许是虫子,也许是小鸟,这是猫的天性,你不能阻止它们,它们也许会带回来一些病菌。春天是猫繁殖的季节,它们会大声叫,如果你不想让它们叫,就要给猫做手术。而且,猫为了磨它们的爪子,一般都会撕纸,这也是它们的天性——

桑如惊叫起来说,我的作业本!我的书!如果猫不管不顾地撕坏了它们,我要重写一遍吗?天哪,我不养猫了,我养一对小鹦鹉成不成呢?

我说,当然可以啦!

桑如说,我会训练让它们说话,有它们和我做伴,我就不会寂寞了。

我心中一动,明白了症结就在这里,但此刻不是点破的好时机。顺着桑如的思路走,我说,是那种翠绿的虎皮鹦鹉吗?

桑如说,对啊。就是有绿色、蓝色、黄色羽毛的小鹦鹉,好像穿着丝绸的外套,闪闪发光。

我字斟句酌地说,鹦鹉的羽毛是需要经常打扫的,不然飘落在地上变成粉尘,很容易传播疾病。我记得有一种很著名的传染病,就叫“鹦鹉热”。另外,据我所知,这种花色绚烂的小鹦鹉并不会说话,会说话的那种叫作鹩哥。就算有个别极其聪明的小鹦鹉,你训练到它能说话了,估计也是非常简单的“你好”之类,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可以陪你聊天。就算最棒的鹩哥,能说的话也很有限,它们只是模仿,并不会动脑子——

桑如生起气来,打断我的话,说,您这也不让养,那也不让养,处处给我设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