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生活(第2/2页)

暖瓶是个好东西,有了它随时都可以喝茶,免得要喝的时候才临时劈柴烧水。但它毕竟是脆弱的,之于游牧生活很是不便。每次搬家,扎克拜妈妈便格外小心地对待它,脱下身上的羊毛坎肩把它团团裹住。当驼队行进到陡峭路面时,她不时叮嘱斯马胡力注意第三峰骆驼的右侧,可别撞上路边的大石头。斯马胡力便格外留意那边,却忽略了另一边,于是另一边的铁皮炉被挤成了一根麻花。

由于保护措施非常到位,搬了好几次家这个暖瓶仍安然无恙。但到了最后,最先坏掉的却不是易碎的瓶胆,而是塑料瓶罩——烧茶时我将暖瓶放在铁皮炉旁边,没提防火烧得太旺……

为了将功补过,我出了个好主意:“上次恰马罕家的两个孩子不是摔坏了一个暖瓶吗?瓶胆没了,瓶身还是好的,去找他们要来嘛。”妈妈一听,觉得有理,第二天干完活儿,就包了礼物前去拜访。谁知恰马罕家也想到一起去了,一听说我家暖瓶壳子坏了,没等扎克拜妈妈开口,就开口讨要我们的瓶胆。

至于那只铁皮炉,哪怕已经扭成了麻花,毕竟还是炉子啊。我找块石头砰砰砰一顿砸,使之又挺直了四条腿,空着大肚子站在草地上了。虽然从此再也关不上炉门,放在上面的锅也总是朝一边歪。

在春牧场时,家里还有三个完美无缺的五公升塑料方壶,进了夏牧场就只剩一个还能凑合着用了。不过坏掉的也没扔,斯马胡力把它们的侧边挖开,就成了两个方盆,装上水喂初生的小羊。

斯马胡力的一件牛仔外套,一个月前还常常穿着出门做客喝茶,一个月后就破得补都没法补。扎克拜妈妈便把它剪开,缝成一个装铝屉锅的大圆包。再过一个月,大圆包又被剪成长条,缝了几根用来拴小牛的结实的布带子。普通羊毛绳对付不了那帮家伙,几下就磨穿了,挣断了。

还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时,家里新买了一个闪亮的方形挂钟,端正地挂在壁毯上,和摆在蓝木箱上的影集一样,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物。可才迁到北岸,钟就停了,换了电池还是不走,彻底成了装饰物。碰巧当时斯马胡力的表也坏了,我们便过了很久没有时间的日子。

这个钟虽然坏了,但看上去仍堂皇端庄——玻璃罩完整明亮,边框四面有波浪形的金色花纹。于是没人想到扔掉它,一直摆设了一个多月。直到有天妈妈灵机一动,她卸开挂钟后面的面板,拆掉指针和机芯,插进去一张沙阿爸爸的相片、可可夭折的男孩的相片以及阿娜尔罕的照片——做成一个相框!再用袖子把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哎,一点儿不比买来的相框差!

总之,这个家里所消失的物事全都是在损坏后,一点儿一点儿倒退着消失的,绝没有突然的失去。至于突然丢失的事物,无论丢失多久,仍不能算是“失去”。如我的镜子(被卡西这家伙三个月弄丢了三面),如卡西童年时代的一枚塑料戒指——它们此时仍面孔朝天躺在寂静的山野一角,像一根针躺在深邃黑暗的海底。那不是“消失”,只是“分离”而已。

我们这个红色细木栏杆支撑起来的家,褐色粗毡包裹着的家,不时收拢在驼背上、颠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负如链轨车一样呼啦啦碾过,毫不留情地碾碎一切脆弱与单薄。剩下来的,便不只是坚固耐用的物事,更是一颗颗忍耐、踏实的心。谁都知道,牧人打的绳结儿很难解开,牧人编的牛皮绳最最结实耐用。连卡西捎给阿娜尔罕的一页信纸,都会扭来扭去地叠成外人根本没法拆开的花样儿。阿娜尔罕捎进山里的一个包裹,更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缝了千针万线。此包裹在递送过程中,哪怕历经一切自然灾害,在世上流转五十年也绝对毫无破损。

在冬库尔,扎克拜妈妈对我说,下一次转场的牧道更艰险,更漫长,建议我往下再别跟着走了,就留在冬库尔算了。还建议我和阿依努儿一起生活。阿依努儿独自带两个男孩生活,人口简单。她又是最手巧的女人,编织出的花带在这一带无人可及。

另外妈妈还认为阿依努儿家下游的塔布斯家也不错。他家人口也不多,家境富裕,毡房特别大。而且他家还有双弦琴,可以天天弹给我听。

塔布斯和阿依努儿家虽然也有牛羊,每年也进山消夏,生产奶制品,但严格说来还算不得真正的牧民。他们夏天只换一个牧场,冬天也不去沙漠中的冬牧场。家里只养牛,羊全托人代牧。

对此我不是没有犹豫过。

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确是艰辛的,可这世上真的会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吗?真的会有轻易就能获得的幸福吗?连加依娜那样的小孩都知道,面对辛苦、疼痛、饥饿、寒冷、疲惫……种种生存的痛苦,不能绕过,只能“忍受”,只能“坚持”。像阿娜尔罕那样,脱离游牧之路,将来与在城里工作的男孩结婚,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从此后,她还是得付出另外的努力与忍受,面对另外的陌生而拮据的人生。说起来,都是公平的。只有忍受限度之内的生活,没有完全不用忍受的生活。“忍受生活”——听起来有些消极,其实是勇敢的行为。在牧人的坚持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会被消融。所以,哈萨克葬礼上的挽歌总是劝奉生者节制悲伤,弹唱歌手们也总是调侃懦弱,视其为愚蠢。

我非常喜欢阿依努儿家所在的那条又窄又陡的幽静山谷,喜欢她家门前草地上那架长长的花绷子。也喜欢塔布斯门前的小溪,喜欢他温和而隐有渴望的眼睛。但是,我更想继续走下去。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向往着真正的夏牧场——真正的寂静与广阔,充沛与富饶。况且已经熟悉眼下的生活了,已经开始依赖这种熟悉,已经舍不得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