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乎拉传奇(第2/3页)

那场拖依非常盛大,深夜的舞会更是将夏牧场上方圆百里的年轻人都聚到了一起。

有苏乎拉在的夜晚,该是多么新奇美好啊!她不像别的牧羊姑娘那样搞得大红大绿、浑身叮叮当当,只是穿着浅色小外套、白色的薄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在浓重的夜色里,一定缥缈干净得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女。

又过了十多天,我们离开了美丽的冬库尔,迁往下一个牧场。

因为路线基本一致,我们这条山谷的五家人把羊群合到一起出发,每家出一个年轻人参与羊群的管理。我家和爷爷家自然是勇敢的卡西了,她的同学亨巴特也来帮忙。恰马罕家是哈德别克,加孜玉曼家就是加孜玉曼了。

当听说强蓬家让苏乎拉去时,我大吃一惊!

转场时,羊群和驼队是分开走的。羊的路远远比驼队的路恶劣,据说一路上全是悬崖峭壁,而且大大小小数千只羊,孩子们得在陡峭的山路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停奔波。劳动艰辛,天气又严寒,娇柔的苏乎拉能受得了吗?

我一心认定苏乎拉是城里的姑娘,肯定做不了牧羊女的活儿。连她会骑马这件事都让人吃惊,连她帮我把淘气的小牛系到桩子上时,熟练地随手挽一个扣结——都感到吃惊。那种结儿,若非一个有着长期游牧生活经验的牧人,轻易是打不来的。

天蒙蒙亮时,羊群和驼队从两个方向出发了。我骑在马上频频回首。

下午时分,我们的驼队终于在群山间一个绿茸茸的小山坡上停了下来。等我们卸完骆驼,扎好简易毡房,喝完茶,又睡了一觉后,孩子们的羊群才慢慢出现在东南方向的群山间。

直到傍晚时分羊群才走到近处。马上的苏乎拉捂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刘海下窄窄的一溜儿眼睛。解下围巾后,神色疲惫冷漠。

当天夜里大家只休息了两个钟头。第二天凌晨两点钟,驼队装载完毕,继续出发。天色大亮时我们进入了寒冷阴森的帕尔恰特峡谷。走着走着,突然听到斯马胡力说:“苏乎拉在前面。”

我立刻快马加鞭赶了上去,之前骑马从来都没跑过那么快。

果然,她牵着六峰骆驼在前面林中石路上慢慢地走着。我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不让苏乎拉赶羊了。

积雪皑皑的帕尔恰特峡谷林木森然,曲折连绵,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我对苏乎拉说:“啊,真好,帕尔恰特真是太美了。”

苏乎拉微笑着说:“是啊。”却并不对当下的劳碌辛苦做任何评价。

当驼队终于走出峡谷,走到高处,翻过最后一个达坂后开始下山时,突然出了点儿麻烦。赛力保和媳妇下马休息时没有系好缰绳,马不知怎么受了惊,跳起来跑了。另一匹也跟着一起跑,赛力保一路呼喊着追下山去。

当时我正策马走在下方的石路上,回头看到两匹马狂奔下来,立刻勒停自己的马横在狭窄的路面上,想进行拦截。但毕竟有些怯意,那马似乎也感觉到我的不安,就蔑视地避开了我,远远离开路面,从山坡树林里横穿了下去。

而下方“S”形山路的拐弯处正巧走着苏乎拉。我冲她大喊了一声,像是希望她能把脱缰的马拦下来,又好像在提醒她躲开。

我看到她调转马头慢慢迎上去,狂奔中的马儿渐渐狐疑地放慢速度,最后胆怯了,主动向她靠拢。她不慌不忙策马走到近前,俯下身子拾起拖在地上的缰绳。啊,她截住马了!

——苏乎拉怎么可能是城里的姑娘呢?她游刃有余地把握着眼下的生活,熟知并透悉着自己的传统。她天生是这山野林海中的精灵……

在我看来,真是矛盾的青春与命运。

作为亲生父母的长女,苏乎拉一出生就被赠送给了自己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过世后便和叔叔婶婶(称之为“哥哥嫂嫂”)一起生活。在她家的毡房里,悬挂着一张老妇人的照片,苏乎拉说是她刚过世的阿帕。如果卡西说得没错,应该就是那位因她离家出走而活活气死的老人。

苏乎拉的亲生父母在县城工作、生活。她给我看过一张她父母和她弟弟三口人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她的亲生父母都是年轻漂亮的人,穿着体面,她的弟弟也相当漂亮。她强调说她的亲爸爸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还说他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汉族(最后说来说去,才知那个所谓的“最好的朋友”竟是我家老爷子……),流露出的意思是:如果当初没有被赠送的话,自己现在也是城里的姑娘呢。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苏乎拉会那样向往城市的生活。

大约在这个女孩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美丽,感觉到了命运的宠溺,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及生活的另外可能性。于是,当她刚刚长大一点点,刚刚强大一点点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另一种人生。在她看来,那有什么不对呢?

她不愿寂寞,就接受别人的爱情;她想改变生活,就去学电脑;她渴望更丰富更美好的际遇,就去城市;她想明亮一些,再明亮一些,自信一些,再自信一些,就偷拿家里的钱……苏乎拉是一个多么小的小女孩啊!她过早地远离了少女时代的平凡懵懂,过早地领略了现实世界的匆忙繁华,但她无所适从,沉默不语。她不停地和不同的男子约会、拥抱、生活,她勇敢热情地接受他们,也许并非因为爱,而是因为她需要一种方式来介入截然不同的陌生。她努力地去爱他们也不是因为爱,而是在努力地尝试和适应那陌生。

想象一下吧:当这个孩子一次又一次离家出走,怀揣巨款,孤身面对整个浩大世界……看在她的美貌和孤独的分上,大家就原谅她吧!

那次转场,一路上我们与苏乎拉同行了整整两天,后来驼队和羊群在沙依横布拉克牧场分开。我们去往美丽的吾塞牧场,她家则去往更为偏远寒冷的边境处。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但是,关于苏乎拉的传说仍屡屡不绝地撩动着我们的生活,苏乎拉的痕迹仍布满这浩茫山野。

木材检查站的工作人员说:“苏乎拉昨天刚刚经过这里。”

耶喀阿恰的杂货店老板说:“这种款式的发夹苏乎拉也买过一个。”

牧业办的司机说:“请快一点儿,苏乎拉要下山,正在前面十公里处等我。”

六月那场盛大的弹唱会上,大家都在猜测:“苏乎拉会不会来呢?”

卖羊毛的季节到了。我们骑着骆驼,载着大捆大捆缠成团的羊毛,长长地跋涉过杰勒苏山谷,沿着越流越宽的河流往东走。走到一处开阔的三岔路口时,大家指着另一条渐渐消失进北面的崇山峻岭中的小路说:“这条路,通往苏乎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