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的事(第2/3页)

一个家庭里,最贵重的马鞭平时都是作为装饰品挂在壁毯上的显眼处,和最值钱的头巾、镶银袢的宽皮带、豪华沉重的皮帽、年长女性的白盖头或珍贵的动物皮毛挂在一起。

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马鞭一样,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鞍。平日里大家共用一匹马,但鞍却决不混用。卡西刚从外面回来,斯马胡力就急着要去赶羊。而要赶的只有两三只散羊,跑得又不远,只需一会儿工夫就能追回。但就那么一会儿工夫,他也要卸掉卡西的鞍换上自己的,又套又拽又捆又系又扣又拉,不辞辛苦。鞍非常沉重,何况还有马嚼、马笼套、马肚带等一整副装备。在我看来,换个马鞍麻烦得要死。

牧人的马鞍也总是极力雕琢,有的甚至描金镶银,争奇斗宝。那样的马鞍不用时会供放在房间的显眼位置。常见的则都是普通的红漆木鞍,上面搭一条薄毯。

只有骑马的时候才给马上鞍、戴笼套,平日里马儿们都空身轻行,优哉游哉四处吃草上膘。

还有一样东西与马关系密切,那就是马绊子。一般都是羊毛绳编的,呈“8”字形,两个圈上都有活口,用木销子别着。暂时不用马的时候,就给上了绊子,让它随意走动,吃吃草喝喝水什么的(除非去到人多热闹的地方,或停留时间非常短暂,一般都不会拴马)。

上了绊子的马,一小步一小步地四处瞎逛,虽然活动自由,却绝对没法走远,走远了也容易追回来。虽说是限制行为的措施,但依我看,马是非常乐意的,大概它也知道被绊起来总比被拴起来强。它一看主人解下绊子(大都挂在马鞍旁)弯下了腰,就晓得要干什么了,赶紧很配合地挪挪蹄子,使左边的前腿和左边的后腿靠拢了。这样,很轻易就能被绊住。

很多粗心的人,到了地方直接将马拴起来了事,一拴大半天。而拴的地方又没什么草,就薄薄的一小片。马儿仔细地啃着那点儿草皮,委委屈屈,把鼻子挤得皱皱的。我都想帮它挪一挪,拴到另一处草厚的地方去。

我很喜欢给马上绊子,满足于一种奇妙的沟通——它是顺从的,而我是坦然的,我们都不存戒备之心。

一开始是大家帮我做这种事。我旁观几次后,就自个儿去做了。当大家突然看到李娟蹲在马肚皮下,已经套好了一条腿,正用力握着马的另一只蹄子拼命又拽又拉时,吓得要死:“李娟!马踢你!”被踢当然很可怕,但它干吗要踢我?我又没惹它。马也莫名其妙,它想:动作这么慢,真笨。为了帮助我,它又把两条腿靠得更拢一些。

马总是很辛苦的,所以结束长途跋涉后,一到地方就要喂它一些好东西,是犒劳也是表彰嘛。所谓好东西,一般会是黄豆、玉米粒之类。为了防止别的牲畜和它争抢,就把这些好东西装进一只布口袋,再把口袋套在它的嘴上,用带子系在它脑袋上,由着它好好地吃独食。

那个布口袋完全兜住了马的嘴脸,马要做的只是张一张嘴。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仔细地嚼啊嚼啊,越吃越少,渐渐就够不着剩在袋底的最后一点儿苞谷粒了。那时,它就甩一下脑袋,令苞谷粒跳动起来,然后赶紧张开嘴接住几粒。于是就这样边甩边吃,一直到口袋轻飘飘地完全空掉为止。

真聪明啊。故事里那个脖子上套大饼的懒人,够不着时都不晓得转一下饼。

吃饱了没事干的马则会原地站着,一上一下极富节奏感地晃动脖子。一顿一顿,猛地点头状。不知又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帮助消化?

有的马吃饱了则会在草地上满地打滚,还四蹄朝天,一扭一扭地蹭背。蹭半天才翻身起来,浑身一抖擞,把毛发抖顺了,一副舒服得不得了的样子。

之前常常纳闷为什么有的马背上会糊有牛粪,牛能站那么高吗?原来是打滚时蹭上的。

快成龄的马得用烙铁在屁股上烙下印记。很多人家都有这么一块烙铁,上面的图案各不相同,或是一个阿拉伯字母,或是三角形之类的符号。烙铁扔在火里烧得通红,准备烙印的马侧躺在地,被绑得结结实实,气得直哼哼。

还有的小马群,不是赛马也会给打扮一番,拴条红布,戴朵红花什么的,不晓得是不是也是一种记号。我见过一匹小马,戴着两朵花,扎在两边的耳朵上,搞得跟丫鬟似的。

我的“红的马”平时都放养在外,有事需要骑马出门,一时套不回来,就借骑卡西的马。除了家里的赛马外,卡西的黑马最烈。每到那时,斯马胡力总再三嘱咐我不可抽打马屁股。为以防万一,还没收了我的马鞭(一根树枝)。奇怪的是,似乎这匹马很有名,大家都认识。一路上遇到的牧人都会叮嘱我慢点儿骑。有一次与强蓬同行,他几次提出同我换骑。本来我并不害怕的,这么一来也很有些发怵。而马又是敏感的,一感觉到我驾驭它的信心动摇了,便心生蔑视,开始左颠右颠乱跑起来,勒都勒不住。于是,赶紧和强蓬换马。强蓬小心地扶我上了他的马,又耐心地帮我调整马镫子的高度,并亲自把我的脚放进镫子里——好绅士啊!一点儿也不像当初和斯马胡力打架时那个瞪红了眼珠的家伙。

虽然感知模糊,也说不太清楚,但我能体会到哈萨克牧人对骑马这一行为的重重礼性。

骑不熟悉的马时,上下马都有人搀扶。途中若我不知会任何人擅自下马,扎克拜妈妈会非常生气。

在牧人们迁徙转场的途中,大家一起经历了种种艰难和痛苦。人也一样,羊也一样,马也一样。但大家都静默无声。在绵绵无边的行进途中,山陡路滑,雨水不绝,又冷又饿。各自载着主人的两匹马,走着走着会不由自主走到一起,互相亲亲鼻子,再知足地分开。马背上的人看着这幕情景,再痛苦的心灵也会滋生些许温柔吧。

我最长时间的一次骑马是一连骑了三天,差不多都是每天凌晨三点出发,一骑就是八九个小时。山路遥遥无边,当道路平缓的时候,我会趁机在马背上打会儿瞌睡。那种悠长的疲惫感像一根针穿着长长的线缓慢而敏感地经过身体。

有一大群马,五十匹或六十匹,总是在吾塞一带的山头活动。在一些夜晚里,总是成群结队呼啦啦冲过我们的林海孤岛。那时,马蹄踏踏,大地震动,睡在地上的我们被震得快要弹起来了。但为之惊醒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总是只有我在黑暗里猛地坐起,大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群奔的野兽惊恐又慌乱地躲避灾难吗?那场震动消失很久后仍难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