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自己的路,一个人也能活得精彩

羡慕住在山顶的人,想着他们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明明也是一样住世的凡人,相比之下我只能看到平平的田地。

告别故乡后,经历了许多的别离,当我再想起那些往昔的时候,始终感觉有某种苦辛。或许人生诸多不可说,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是圣人说的逝者如水,萧萧然然,自觉有委屈的相思,却不必是对夫君,对妻子。离别易多时。今时,在这清寂的山窗下,我恍惚记起了一些往事,重重叠叠。

毕业以后,回了一趟故乡。

有一日午睡起来,天放晴了,蝉叫得很厉害,那样的声音一直听了好多年,一般从初夏就开始了,要到深秋才歇下来。对面山上有一户人家,很安静,小的时候很羡慕他们家的葡萄,还有山坡上的李子和橘子,年年都会结很多,橘子可以顺手摘到,李子打下来大多就掉在水田里了。他们的院子很宽敞,家中做寿的时候可以请人放露天电影,宾客坐在树下,边看边聊。从前这是很稀罕的事,当时看电视都要去别家蹭。

新采的车前草去了泥土后晒在石板上,叶子有些垂了。猫儿没有动静,鸡偶尔长鸣,那叫声像伸懒腰的调子。窗外是古树瓜藤,还有一条斜斜的坡子,再往远处就看不见了,但我知道有连绵的田野,疏落的人家,人家屋子里有和这里一样温暖的阳光,灶上有刚煮好的水,门板外有挂念的心上人。当时睡的房间还是嫂嫂刚嫁过来时布置的,有白色的衣柜,螺丝已经松动了,有的门都关不上;没有刷漆的水泥墙上挂着一个老式空调,安装了有一段时间,但一直没人用,老人舍不得电,后来听说总滴水,也不知道之后修没修好。我躺在床上,耳边似乎听见电风扇呼呼转动的声音,眼眸里看到的光若有若无,以为是林子里落下了些什么,仔细一看,不过树影而已。

下楼时看见外公在剥蒜,准备晚上的臊子面。做蘸面羹是一件精细活,什么都要切得碎碎的,除了生蒜,还有花椒、姜、小葱等配料。我坐在他旁边,明知他的耳朵已经不大好使了,还是一直陪他说着话。他问我在外念书几年了,我说,四年。也不知道他听清楚没,总之并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依稀记得,以前曾经常和外公在瓜藤下坐着闲聊,却并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每次都会念叨小儿子和儿媳妇,也会说一些我并不清楚的上代人的故事。儿女子孙在外,三五年不回家是常事,团年的时候往往凑不齐人,只能打电话问候几声,老人还嫌电话费贵,通常都是匆匆就挂断了。

凡时光中流转的人和事,屋前的樟树和橘树差可为证,此外也只是日影西斜,日日如此了。

说起院子里的橘树,自我去舅舅家就见到过,虽不是很高大,却年年都会结果子,或许是品种不好,果子很酸涩,不好吃,皮的味道倒是很好闻,尤其是还没成熟的青橘,用手指甲轻轻掐开果皮,汁水一下就冒出来了,清香又刺激。但做这样的事会被大人责怪,说果实还没有成熟就摘下,太不顾惜东西了。绿橘稍大,皮亦厚实,锃亮得像抹了油。山坡上年年红橘缀枝,人们往往用箩筐采。天冷下来时,墙角总是堆着一箩筐黄皮橘子,似乎从未吃完过,直接吃下去心口都凉得慌,就得想新法子。烧火做饭的时候,顺便把橘子放到火上烤一下,过一会儿拿出来时皮就皱巴巴的,很烫手,将灰掸掉,趁热吃里面的果肉。实在是不太好吃,又酸又苦,然而还是一直这么吃着,相比之下,烧甘蔗要美味得多。

离家不远处有条河,雨季来临时河水上涨,桥的拱圈也会被淹没,水从上往下坠落似瀑布一般,我从来不敢从上面经过,总觉得会被冲走。年年到那时就去底下的滩子捡鱼,鱼虾从拱圈上冲下来,人们拿渔网等着就好。我并不怎么爱吃鱼,就不太惦记渔网的收获,但看着鲜活的鱼儿哗啦一下倒在桶里,仍有满心的喜悦。雨水多了,平日里干涸的低洼就积成了小水池,我爱在浅水的地方踩水,也因此浪费过几双好鞋子,觉得对不住父母。

有一回看着一只凉鞋漂走了,我站在水中不知所措,怕水太深,不敢再往前走,只能干着急,后来是一个一起玩耍的小男孩帮我捡起来的。我虽不喜爱吃鱼,却喜欢看大人做鱼,小小的鲫鱼可以用来干煸,适当放一点油,锅底发出“嗞嗞”的声音,起锅的时候鱼尾巴都翘起来了,撒一点事先捶烂的红辣椒粉,就可以下酒送饭了。吃鱼的人有好几种,有的人能连肉带骨头吃下去,有的人是把鱼肉吃得干干净净,鱼骨头摆得整整齐齐,还有的人是怎么吃都会剩点肉。我是属于最后一种,老被大人说不会吃东西。村子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养了些猫猫狗狗,这时候小猫咪就可以吃到小鱼干拌饭了。

小时候家里养了只小花猫,后来生了好几个猫宝宝,有一只生下来就夭折了,大人把它放在箢篼[1]里抬出去埋了,并没有告诉小孩子,等到我们发现小猫不在的时候,难过了好一阵子。剩下的猫东送西送,最后只剩下一只,活到我念高中。送去表姐家那只白白的小猫,我最喜欢,后来听闻不久之后不知怎么就死了。

我曾带着友人坐在拱圈上,彼时正逢雨后初霁,远山残留的水雾随风移动,乡人在山坡上收玉米秆。白天干活,女人做的大多都是灶台边的事,男人要去地里收玉米,背上都是玉米叶划的印子,火辣辣地疼。没有甘蔗吃的时候,吃玉米秆是可以解馋的,很淡的甜味,也一直记得。对面是望不尽的河流、山川,看起来很遥远,好多也是走过的路,尤其是最远一带的山峰,绵绵不绝,和大人看望亲戚时去过好多次。总记得山顶上那户人家,他们家门口有一棵很大的黄角兰树,树上还系着许多红布绸子,大人说,那是有孩子认了树木做干娘,以祈求能够健康成长。

我喜欢那棵树,也羡慕住在山顶的人,想着他们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明明也是一样住世的凡人,相比之下我只能看到平平的田地。长大后大人还说,我小的时候就很会认路,走过一次的地方绝对不会忘记,下一回再去,就问问妹妹走哪条路,我一定认得出来。再后来,乡村公路修得方便了,人们就不大走路了,曾经觉得走很久都走不到的人家,汽车很快就能开过去。住在半山腰的老夫老妻,或许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年轻人又有谁会守着山坡过一辈子呢。

[1]音yuān dōu,用竹篾等编成的盛东西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