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闷闷不乐(第2/2页)

我高兴地看见有懊悔作为朋友伴随而行——我所以高兴是因为我知道泪水里的盐分已洗净,而充满悲哀的美丽面庞上的刺儿也一定早已拔掉,因此我们敢于把她苍白的嘴唇紧贴在我们的嘴唇上。时间已用它回春的妙手治好了创伤,所以我们可以回顾曾令人昏晕的痛苦,而不会有任何苦涩或绝望涌上心头。负担不再是沉重不堪,对过去的种种苦恼,我们现在只有欣喜和惋惜交织一起的一种甜蜜的感受,正如读到年迈的、富有骑士心肠的纽可姆上校[4]在盛大点名仪式时应声回答“有”时一样,或者读到汤姆和玛吉[5]兄妹穿过分开他们俩的迷雾而重新携手,互相拥抱着沉入暴涨的弗洛斯河的波涛中时一样。

谈到可怜的汤姆和玛吉兄妹,我想起了乔治·艾略特有一句跟忧郁这个主题有关的名言。在不知什么地方她曾谈到“夏日黄昏带来几多惆怅”。这个说法是多么美妙而真实啊!——正像她生花妙笔下的任何事物一样。谁没体验过夕阳余晖惹人惆怅的迷醉情景?整个世界统归忧郁所有,这时它像眼睛深陷的沉思少女不喜欢白昼的耀眼光芒。等到“暮色苍茫,乌鸦向左右摇曳的树林飞去”的时候,她才会从树林里偷偷跑出来。她的宫殿位于昏暗的国土,所以就在那里迎接我们。她站在影影绰绰的大门边,拉着我们的手,跟我们并肩走过那神秘莫测的土地。我们看不见她的身影,似乎只听见她扑打翅膀时的飒飒声。

即使在城市的劳碌奔波的平凡生活里,她的精神也会来到我们身旁。一条漫长而沉闷的街道会呈现出她灰溜溜的脸色;黑乎乎的河流像鬼怪般爬行着从昏暗的桥洞里经过,仿佛泥泞的波浪底下暗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静悄悄的乡间,随着夜幕的降临,树林和篱笆逐渐阴暗模糊,蝙蝠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秧鸡在田野里凄凉地呼叫不停,这时有种魔力更加深入我们心坎。顷刻之间我们似乎站在某个看不见的死人的床头,而在榆树的摇摆晃动中则听见了即将逝去的一天的叹息。

一种神圣的悲哀笼罩着一切。一片深沉的寂静围绕在我们四周。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白天工作中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而面包和奶油——哎,即使亲吻也罢——也似乎并非值得努力奋斗的唯一目标。万千思绪我们不能用言语表达,而只能侧耳倾听它向我们潮水般涌来。我们静悄悄站在这黑洞洞的地球大厦下,觉得自己比渺小的生活伟大。这世界由于周围挂上了漆黑的帷幔,也就不再只是一个阴暗的工场,而是一座庄严的神庙,人们可以在里面做礼拜;有时在朦胧的微光中,人们探索的手还可能接触到上帝的手呢。


【注释】

[1] 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英国小说家。

[2] 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英国散文作家及历史学家。

[3] 弗瓦萨(Jean Froissart1333-1400),法国编年史家。

[4] 萨克雷《纽可姆一家》中的人物。

[5] 英国女作家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1819-1880)的小说《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中的主人公。